省里的怒火终于裹挟着寒霜般的威势,碾碎了Y市连日来惊心动魄的喧嚣表象。
三面环山的城市上空,无形压力如同万仞巨石,沉沉笼罩。
媒体喧嚣被一股更高意志强行摁下,所有昨日铺天盖地的“直播”、“照片”、“质疑贴”仿佛被一键清空,只剩几家喉舌发出几句含糊其辞的“高度重视”、“迅速处置”通稿。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笼罩下来,所有暗涌都被迫转入更深更湍急的地下奔流。
但这静默,远比喧嚣更令人心悸。如同临刑前的死寂,暴风雨中心那短暂的窒息。
调查组来了。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前呼后拥,如同手术台上消毒后冰冷而精准的器械,在一个天边刚透出铁灰色铅云的清晨,几辆挂着省城小牌的黑色轿车悄然驶入市府大院,停在主楼阴影最深处的入口旁。
车门无声滑开,率先下来的秘书步履急促,接着是几名步履沉稳、面目模糊的随员,最后,组长沈志鹏才下车。
他没有看早已迎候在台阶下、姿态谦恭的陈炜,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深灰色夹克的领口。
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缓缓扫过眼前这座矗立如山、在压抑天光下更显冷硬的庞然大物,以及台阶尽头那扇象征着Y市最高权力中枢、此刻却像地狱入口般洞开的巨大玻璃门。
顶楼小会议室的窗户被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紧紧掩住,隔绝了外面尚存的最后一丝天光。
省调查组的人泾渭分明地坐在桌的一侧,统一穿着深色正装,桌上整齐摆着记事本、笔、录音器材和几份薄薄的文件夹。
他们的姿态一致得如同尺子量过,目光低垂,像一排精密设置的扫描仪,绝不轻易与对面有任何眼神交汇。
气压低得足以压垮脊椎,细微的空调送风声被无限放大。
组长沈志鹏独自坐在这一排扫描仪的正中,位置离门口最近。
他没有带茶杯,只在面前摊开一叠文件。
与其他人不同,他没有低头,一双内敛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稳稳地平视着坐在长桌另一头唯一的人——陈炜。
陈炜坐在背对窗帘的位置,整个人被阴影吞没了一半,只有脸在顶灯的强光照射下纤毫毕现。
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端坐得笔直,姿态无可挑剔,像一尊准备接受检阅的标本。
但细看之下,那精心打理的鬓角根部渗出湿漉发亮的细密汗珠,在强光下反射着细微的冷光。
后腰位置的西装料子不自然地绷紧,显出一道细微的、被椅背挤压出的褶皱,像一道强弩之末的伤痕。
“陈炜同志。”
沈志鹏开口了,声音并不大,没有怒意,甚至没有情绪起伏,但清晰到足以穿透真空。
“说说吧,这次工潮,怎么回事。”
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般精准切入核心。
他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叠文件上。
“沈组长。”
陈炜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和竭力维持的平稳。
他开始陈述,语句组织得异常标准:
“此次事件,是我作为Y市临时主持全面工作的负责同志,思想上麻痹大意,判断失误,对产业转型升级过程中部分企业职工情绪波动预估不足,政策解读引导工作严重滞后……尤其是涉及老厂区关停分流的核心问题,在执行层面与宣传口径上出现了严重脱节……”
他说得很规范,把“停工停车文件”巧妙地包裹在“产业转型配套政策”和“市容整治规划”的光鲜术语里,责任却圈定在“预估不足”、“引导滞后”、“口径脱节”这种看似承认却无法精确定罪的模糊地带上。
像是复读一份精心准备好的检讨书,每个音节都经过了反复校准,每一个停顿都精确到毫秒。
沈志鹏就那么静静听着,眼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凝固的琥珀,没有丝毫打断的意思。
他旁边的组员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蚕啃食桑叶。
几个角落的录音器材运行指示灯在阴影里幽幽亮着红光,像凝固的、窥伺的血珠。
但在这精心构建的推诿之墙深处,没人能看见陈炜内心深处那片在强光与阴影夹缝中疯狂燃烧的火海:
洪晓,以及背后那盘根错节的黑手,你们不是要我当棋子吗?
不是要我清理“挡路石头”吗?
不是要拿着工人的饭碗做交易吗?
现在呢?这把火,烧到你们脚下了吗?
沈志鹏缓缓推了一下老花镜。
镜片反光,掩盖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厉芒。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菜价:
“好,洪兴建业……”
他忽然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
“这个集团,在老厂区域的土地流转、以及你们那个‘网红经济孵化计划’里,参与的力度很大?”
沈志鹏那如同外科手术探查灯的目光,在“网红”两个字亮起时,精准地笼罩在陈炜那张被强光与阴影分割的脸上。
陈炜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沈组长,关于‘星月湾主题商业街区’的规划和建设,”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会议桌对面的省调查组员,似乎在向所有人强调。
“是经过Y市市委常委会多次集体研究、审慎讨论后,形成的正式决议。”
他特意加重了“集体研究”、“审慎讨论”和“正式决议”这三个词的咬字,如同在精心摆放着几块沉甸甸的基石。
沈志鹏的镜片微微反着冷光,遮住了他此刻真正的眼神。
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食指指节,极其轻微地在实木桌面上叩了一下,一声低沉的“嗒”,在寂静中如同落入油盘的水滴。
随后,沈志鹏握着钢笔的右手,那只在他进入会议室后就稳稳压在记录本上方、笔尖距离纸面一厘米、宛如雕塑般的右手,竟然第一次明显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