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泱泱渡河而归的叛军,高季式才恍然大悟。
最初还以为自己为绍宗排挤,才被安排个专司招抚纳降的任务。
结果别人的将领都督只管上战厮杀,反倒是自己肩负的招抚重任最为繁重。
忙喊道:“还愣着作甚?再备几十本空白名册,再列十几方桌案登记渡河归降的的将卒。留半数人在北岸收缴他们器械,安排篝火,其余人随我渡河接应。”
若任由这些人继续跳河,只怕都要冻死。
绍宗前锋一渡涡河,全然没管投降的兵卒,只管疾追侯景。
任约等后降之将被安排断后,边战边退,掩护着侯景南奔。
另一面,宋子仙等人刚奔出主阵地不到三里,就听到鸣金之声。
宋子仙勒马回望,犹自疑惑,司马世云却遥遥看见攻来的东魏铁骑。
眼睛一睖,当即给自己部曲亲信使了眼神,高喝:“杀了宋子仙跟田迁!全军随我归魏!”
宋子仙惊愕司马世云的突然倒戈,原本领骑兵也不怕他的部曲。
反应过来时,司马世云早由其亲信拥护着往东面急奔,显然欲与敌军会合,一时之间不敢贸然去追。
只得厉声喝令:“司马世云叛主投敌,从逆者格杀勿论!”
军令既下,顿时自相残杀起来。
混乱之际,田迁释出一箭,正中司马世云后心。
马上人旋即坠落马背。
跟随他的亲信见状,碍于宋子仙实在离得太近,救之不及,只管各自奔逃。
“快去看看,人还活着没有?!”宋子仙吩咐后。
手下忙驱前,带回受伤的司命世云捆绑起来。
稳住了世云旧部,宋子仙犹豫了好久,不知是依先前军令迎战,还是尽快与侯景汇合。
眼见东南面敌军渐渐逼近,又恐世云旧部军心浮动,恐难协力,咬牙下令:“全军撤回大营!”
疾驰到半路,就与侯景相遇,此时他仍领着上万残众。
宋子仙当即策马上前,遥遥高呼:“主上!”
“难道东面也败了?!”侯景惊问,可看大军数量,并无残损。
“禀主上,是司马世云临阵倒戈,末将已将其擒回!”
侯景大怒,当即下令:“杀了他!”
心里愤恨之际,连带先前俘虏的张遵业等人,一并杀害。
刘丰的骑兵席卷而来,两军甫一接战,侯景虽有万众应对,但本就是崩溃之师,又怕北面慕容绍宗的主力追上,士气愈发低迷。
斛律光,段韶等后期之秀,毫无惧意,亲领铁骑冲杀入阵。
只将战场当成比试赛场。
段韶高呼:“明月,今日就比比你我,杀敌之数!”
“比!”
斛律光已经拉弓取下一敌性命,又重新拔刀冲阵。
一时之间侯景竟也对不过刘丰五千铁骑。
且他不敢恋战,交战只一味喝令:“全军向南突围!”
亲信拼死护卫下,侯景领着心腹数十骑,麾下几百卒终于杀出重围,残部且战且退,昼夜兼程南逃。
慕容绍宗与刘丰合兵后,一直往南追击,只是士卒零散容易逃脱,大军行进南追却易受滞,一直与侯景拉着距离。
......
兰京奉命送食到含芝苑,听见内寝传来琵琶、阮咸的合奏之音。
将菜肴布好后,轻手轻脚地到雕花木壁后窥看。
只见一位纤弱美人披着裘领披风拨弄阮咸,高澄一袭白衣手持琵琶与之相和。
于是垂眸聚神,再听了一会儿,只觉这曲调哀伤无比,实在扣人心弦。
直到阮咸声部突然中断。
抬眼望去,那美人怀中的阮咸已然倾侧,整个人也是没了主心骨,颓然偏斜。
“兰芝!”高澄急急放下琵琶将人揽入怀中,一旁孝珩也急呼着:“阿娘!”
见状,兰京悄然退出殿内。
“兰芝,你怎么了?!兰芝!”高澄反复呼唤。
王含芷微垂着眼睛,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垂眸只看得到儿子在眼前,渐渐的一片微白蔓延。
“儿,以后阿娘......就不能再陪着你了!”
孝珩抽泣得厉害。
“不,阿娘,孝珩要阿娘,阿娘,您会好起来的!”
这些日徐之才一直用药,也不过是吊着她一条命。
这些日,也重新享受到了高澄的陪伴,可他总无意摩挲的那玉蚂蚱,也叫她知道。
高澄可能是内疚,可能是怜惜,但对自己的爱仍旧贫瘠。
“兰芝,若不舒服,就先躺下休息。”高澄准备放着她睡下。
“不,夫君,再抱抱我,再抱抱我!”
高澄只好将人再拢得更紧,答应得很干脆:“好!”
“夫君,没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难合一曲?!”
她颤颤伸出手,还想再触一触孩儿的脸庞,再握一握夫君的手,可指尖只抬了半寸,就如枯叶离枝,倏然垂落。
高澄一把接住她垂落的手,只感冰凉,深吸一气,轻唤:“兰芝?兰芝!”
没有听到回应,才垂眸去看怀中人,已是双眉紧闭。
颤手去探王含芷呼吸。
孝珩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袖,看着父亲悬在母亲鼻息前的手一直未落,惶急的问着:
“阿爷,阿娘是不是太累了?她只是睡着了?!阿爷,是不是啊,阿爷?!”
高澄缓缓放下手,漠然落下一泪。
没有去应孝珩问话,只沉声唤道:“韩宝业!”
待人进屋,哀声拖得无力:“备丧仪。”
孝珩闻言身形一颤,霎时明白了过来,猛地扑倒在母亲身上,呜咽哭泣。
“诺!”韩宝业躬身退出,开始在廊下急声调派:
“你们几个速备热水为夫人擦身!”
又扯过两个内侍:“你去禀报太妃,你去传司礼备伤仪!”
殿内顿时人影绰绰。
高澄这才俯身,将哭到脱力的孝珩揽入怀中轻拍安抚,孩子的小脸埋在他颈间,眼泪浸湿了他的前襟。
侯景一路奔逃,最后由硖石入淮,沿途收拢散卒,待渡过淮水时,身边仅剩八百人马可用。
过一小城,忽闻城头传来一声嗤笑:“跛奴,尔欲往何处去?”
本就兵败愤闷,侯景闻言顿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追兵,只一声厉喝:“给我踏平此城!杀死那狂徒!”
破城杀人后,心情方得一些舒展。
继续奔逃却无地可去,怕渡江时受阻,于是遣人送密信给绍宗:“景若就擒,公复何用!”
据悬瓠的羊鸦仁听闻侯景大败往南,随即上书,以魏军渐逼,粮运不继为由,直接弃城还义阳。
羊思达也弃项城南撤。
由此,魏军收复梁国所据的全部失地。
这几日,晋阳又下雪了,高澄经过御园,湖面平滑如镜,冰上的芦苇早由宫人收割干净。
见红梅枝头积着新雪,那殷红上的一抹抹素白点缀,显得格外清艳。
不由穿入红梅林中,信手随意捻起一珠,忆起那年与秦姝红梅之下缠绵的光景。
如今秦姝携长恭远去,王含芷又含恨而终,细想来,竟是自己,有意无意间,负尽了红颜。
一雪坠入他后颈,薄凉一片。
“大将军,大将军,西徐州大捷,大都督在涡河大败侯景,俘虏斩贼数万......”陈元康举着捷报,踏着碎雪疾奔而来。
高澄蓦然回神,疾步冲出梅林,大氅带落梅上积雪。
“当真?”
“千真万确!”陈元康将军报展开,示向高澄。
方才的神伤哀思全然消散,心底涌着从未有过激动、又似得到极致解脱。
这欢喜,叫呼吸来不及似的,喉结剧烈滚动数下,才缓缓压抑下去。
半仰着头望向天际:“父亲......您看见了吗?胜了!胜了......一年了,父亲,孩儿胜了!”
眼里滚出一泪,宣泄出满心情绪。
“大将军,您?!”
“我只是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