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皮景和领着一众护卫追赶过来。
高澄只是痴痴望着前方苍茫茫的白雪雾山,还有那延绵婉转的车辙,淡然吩咐道:“遣几个忠义可靠之人沿车辙印暗中跟随,护她们母子周全。”
皮景和拱手应诺后,立即着手安排。
昨夜晋阳宫那场血拼过后,王紘亲自盯着亲卫搬运出尸首。
雪混着血,被冷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在石板上洇开暗红的沟壑。
又严令众人不得走漏风声。
仅余两名婢女侍奉绮娜左右,侥幸得活的柔然奴皆关押,就连木韩晔也被囚禁起来,等候高澄发落。
娄昭君细问过王紘与舍乐,才知昨夜查个鬼祟竟闹出这般动静。
派人去寻高澄,又才知他一早便出了宫,只好无奈作罢。
王含芷苏醒后,一直没能等到高澄探望,那箭头未及心,可蚀骨钻心的痛在心口,未在伤口。
孝珩小心翼翼地侍奉着汤药,她也勉强抿了几口,就蹙眉推开。
苍白的唇上沾着药汁,更显憔悴。
娄昭君踏进内室,见此情况悠悠叹了口气。
“兰芝呀,良药口苦,孝珩这般尽心服侍,你就好好用药,早日养好身子才是。”
王含芷靠着床柱的身子微微正了正,颔首施了一礼:“母亲!”
“拜见祖母!”孝珩直接捧着药碗起身。
娄昭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孝珩乖!”
落座在床榻旁的胡凳上。
“母亲,夫君可归来了?”王含芷急急问道。
“我已经派人去德阳殿传了话,等子惠一回来,就会来瞧你的。追查刺客一事紧急,你且安心静养,勿要多虑。”
王含芷中箭之际,分明听得高澄唤着‘阿姝’,那一刻她都欺瞒抱着自己的是他,却又眼睁睁见他急追着刺客而去,心中又如何不知那刺客身份。
只叹自己痴心所系的夫君,在秦姝出现那一刻,满心满眼也只装着她一个人。
轻声应了一句:“兰芝谢过母亲关心!”
“兰芝啊,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高家的好儿媳,子惠会记得你的好!听大夫说你这伤本无大碍,可我见你怎么这般愁丝满面的?”
王含芷勉强扯出一笑:“母亲,兰芝只是担心夫君......”
“那么多护卫在他身边,担心他作何?!只管宽心养伤......”
简单寒暄一阵后,娄昭君也就离开了,并未去问她的疑惑:王含芷为何半夜会出现在蠕蠕公主的院外。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殿内的宫人如同雕塑般垂首屏息,韩宝业见大将军回来,忙碎步上前。
“大将军,太妃特意嘱咐,若您回宫,还请去看看王夫人......”
话音未落,只见高澄和衣仰倒在榻上,对他问话置若罔闻。
“大将军?大将军......”再低唤几声无应后,韩宝业只好轻步上前,为他褪去靴履,掖好锦被。
无意听闻床上之人呓语连连,一声声‘阿姝’绕在罗帷间,如诉如慕。
窗棂间的天光由明转暗,渐渐成墨,高澄恍恍睁眼,殿顶忽明忽暗的烛光律动印在眼里,床帷纱幔透着烛影朦朦胧胧,心底怅然。
身上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秦姝的离开不是一个梦,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枕畔,再无痕迹。
猛的撑起身子,厉声喝道:“来人,取酒来——要最烈的!”
韩宝业闻声眉心一跳,急向身侧宫人递了眼色:“去取酒菜!”
提了提衣摆碎步抢进内殿,见了高澄立刻躬身。
“大将军,您醒了?王夫人那边受了伤,大将军是否去看看......”
高澄只觉得清醒太过可怕,剖得人五脏生疼,唯想着借酒消愁,醉了或许有梦,醉了或能忘痛。
韩宝业的提醒叫他觉得可笑。
冷冷问了一句:“伤势可有大碍?”
“万幸未伤及要害......”
“那便是无碍,我现在要的是酒,听不懂么?”
兰京手捧食案步入内室,摆放完食物后。
抬眸只见高澄端坐在榻上,昏黄烛火间,衣襟散开半裸着上身。
两宫人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身上伤口,绢帛过处,血色浸染。
此刻高澄双眉半阖着,薄唇失了往日的红润,苍白如雪,却衬得这张面容愈发凄艳绝伦。
宫人上完药,仔细缠上素绢,为他披衣时,高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
抬眸见兰京的凝神模样,也未在意。
随意披裹上长袍,踱到案前坐下,抬手刚提起酒壶又顿住。
“过来,与我饮酒。”
兰京上前落座,已经没了先前的撩袍习惯。
高澄沉色满了两觞,未动菜肴,直接举觞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却浇不灭心头郁结,又提壶自斟。
“我原答应过阿姝,不再以你为奴......”
指尖捏着酒觞,看着晃悠悠的浆液,低笑出声:
“呵,可你不比旁的奴才,我就喜欢你这般傲骨犹存,却又不得不向我屈下的模样......呵呵......”
笑声里猝然溅出两滴清泪,慌忙又灌下一口酒。
“所以就委屈兰公子了,以后继续伺候本将军了。”
听到此话,兰京垂眸一笑:“大将军,我败在国家之战,为奴本是常理,可您大概忘了,勾践卧薪尝胆之时,吴王夫差却拥着西施醉梦姑苏,胜败本无常,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也会败?”
“会吗?”高澄缓缓斜倚至凭几,指尖闲闲把玩着觞中酒,外袍半敞,雪白中衣印出肌理起伏。
狭长凤眸似笑非笑地睨着兰京,眼底兴味愈浓。
兰京见此一幕,微微滚了滚喉结。
“只叹我无西施啊......况且你们国主亦非勾践!我还真不怕,我会败!”
说罢刚想饮酒,却见兰京的酒一直未动,便擎觞相邀:“请!”
兰京仓促举觞:“请。”
他素来不胜酒力,上次就被高澄灌醉迷糊,今日不想再失态。
只浅浅饮了一口。
高澄已带了三分醉意,眼尾薄红,此刻戏弄兰京的兴致正浓,倒真将心中郁结暂且抛却。
瞧着他这般慎饮,顿时掷下酒觞,欺身上前夺过兰京酒觞。
一手直捏他下巴,兰京被迫仰首承接,喉结几番滚动,残酒顺着颈线滑落,洇湿前襟。
“本将军亲自喂你,需得饮尽......”高澄低笑.
指腹碾过他唇角,直至觞中酒液一滴不剩。
满意地掷开酒觞,正欲起身,手腕却被兰京死死扣住。
“是还要饮酒?”高澄挑眉,话音未落,却被兰京狠狠一拽,踉跄跌进他怀里。
兰京灼热呼吸混着浓烈酒气,嗓音低哑:“不,我要你。”
未及反应,唇瓣已咬上高澄的脖颈,厮磨啃噬,指尖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
高澄脊背一僵,竟一时怔住任由他放肆着。
直至兰京的唇攀援而上即将触及到他唇口之上,高澄这才反应过来,猛的将人推开:“滚开别碰我!我没这个兴致。”
兰京轻嗤一声,指节蹭过下唇,慢悠悠地直起身,退着往后,目光仍牢牢锁着高澄,带了几分讥诮的欣赏。
高澄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过往与孝友、元斌等人的亲狎昵爱,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调笑,从未真正让人逼近到这般地步。
本是借酒消愁,本欲戏人取乐,却反被人所狎,感到胸前丝丝凉意,垂头一看,愤然将衣衫拢紧。
抬眼对上兰京的目光,本该当即下令处死他,可直到人影退出殿外,那道命令仍哽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