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们要去哪里?!”
秦姝无答,从未觉得亲子哭声是如此刺耳。
高澄连忙抱起长恭,回到榻上,为他解开层层衣裳。
“长恭你先睡!”
“阿爷?那阿娘还会不会走?”
“不会,不会的,先睡觉啊......”
待长恭静了下来,秦姝坐到案前,望着交绮,也不知道心底盼的,是不是天亮。
高澄来到她身边坐下,心底惶然,天亮之前,到底该如何挽留?!还没想出一点儿办法。
手刚伸出,发现满掌猩红,心头一颤,目光急扫,见案边一盆清水尚清,忙起身清洗。
两人此刻都冷静了许多,秦姝轻声问道:“胸口的伤还疼吗?”
高澄的顿了顿,舒了一口气:“无碍!”
“我为你包扎一下。”说罢,秦姝起身,从房里寻出干净绢绸与剪刀。
待高澄重新坐到身旁,缓缓为他褪去上衣服,轻轻扯开凝血粘连的里衣。
“天亮前......”秦姝垂眸为他系好绢带,指尖在绷结处有些发颤。
“我们就好好说些话吧?”
高澄抬手,死死扣住她的指尖,像是怕一松开她就会消散。
半晌才挤出一句:“阿姝留下,行吗?”
秦姝生生抽出了手,为他重新披上衣袍。
“方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若继续留在你身边,我只会不断的回想起北秋的死。
我寻到他们的那一刻,就是将他们带入死局那一刻,我如何能心安理得......”
“他十二岁便跟随我,我早明白,当你知晓真相时,绝不会容他活路.....
我努力的想要保住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视如亲弟的孩子......
可最后,你竟让我亲眼看着他的头颅......连具全尸都没给他留下。”
高澄无一句可应。
“我了解你,却又对你抱存幻想,如今这个幻想破了......”
“今夜我回来,只为带走长恭。我要让他远离权势纷争,不去牵扯那些尔虞我诈,更不必学你的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我不愿......有朝一日,他活成你的模样......”
高澄闭目惨然一笑,只问:“在你的眼中,我就这般不堪?”
“是你我,本就云泥之别,从始至终,不过一场荒唐!”秦姝沉声说出,滚出一泪。
高澄反笑,眼中血丝隐现:
“荒唐?什么叫荒唐?我爱你,能原谅你的一切,可你呢?为何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更何况,我何错之有?我父亲丧期,北秋便裹挟那个蠕女私奔,错的明明是他们......
声音陡然低哑下来,却更显凄厉:“没有荒唐,是你比我更狠心绝情......
从来也都是你,说走便走,如今连长恭也要带走。”
本说的好好说话,高澄又未控制住怒意嘶吼:“他是我高家的骨血,这些年你与他相伴几何?现在凭什么硬要拆散我们父子?!你……你没有这个资格......”
裹着被子偷听的长恭,正死死咬着被角啜泣。
秦姝凝视高澄良久,泪如雨下,最终说道:“我......我也做好一个母亲,你就把长恭给我吧......”
“长恭是我们共同孩子呀,你留下呀,你留下不就行了......”高澄双目赤红望着秦姝,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你说过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连那件衣袍都未缝好,元正都要到了,你却要走......”
秦姝浑身一震,立刻起身往自己寝室行去。
待高澄追入,只见她已翻出那件半成品衣袍,颤着手指捏着银针在衣襟处穿刺,针脚又复以往那般凌乱。
或许这样,每每穿着,才会想到是秦姝的手笔。
高澄喉头滚动,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望向窗外,天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一寸寸割着未眠人的心。
至辰时秦姝仍汇神赶制着那件衣袍,恍然如醒时,才发现,天早就亮了。
“这件衣袍终究是制不完了,我们走吧!”
高澄以手支额,声气软绵:“我太乏了,我要睡觉,晚点再说!”
木已成舟的定局,亦非一时之气的决定,秦姝不是大小尔朱那样的女人,一夜里她愈发透彻清醒。
在高澄身边,她旁观了太多的无辜,直到北秋的死,她才觉醒到与权者同理的痛苦。
秦姝无话,只缓缓起身离开。
开门一瞬,高澄猛的一拳砸向案几,他无可奈何,却只能对着死物发泄这噬心的无力感。
经年痴念,早已浸入骨髓。
那浮元子粘连着的,原是他剖心掏肺的情意,而今却要生生剥离,教他如何不痛?
“那蠕女腹中不是怀着赵北秋的孽种么?”高澄忽然厉声喝道,声音里淬着毒:
“你若踏出这门,待那孽障落地之日,我定叫人......烹作羹食去喂野狗!”
秦姝回首,眼中尽是骇然:“你竟用这般手段威胁我?”
“是你逼我的!”高澄赤红着眼,字字泣血,不断重复着:“是你逼我的......”
“我从未逼过你......”秦姝定定望着他,眼底浮着悲凉。
“你自己饮下金樽酒,又何苦断我天涯路?”
高澄抬头看着她折返,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你明知我最怕什么,最恨什么,你偏做了;我想要的,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却非要留着我,绊着我......”
秦姝重新跪坐到高澄跟前:“你当真要我留下?”
高澄立刻握住秦姝的手:“我当然是真的,你留下,别走......”
“那好!”
高澄荡出笑颜。
“你立刻休弃你所有妻妾,包括冯翊公主、蠕蠕公主。昭告天下娶我为正妻,后宅唯我一个女人,你又可做得到?”
“待......待我安定......”
“立刻!”秦姝厉声打断他:“我待不了下一刻......”
说罢,将高澄的手触到自己胸前:“你能做到,我必日日与大将军承欢,夜夜与大将军作乐......”
高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手慢慢从她掌心滑落:“阿姝,你明知我的婚事干系世家国计......我做不到。”
“那我们谁也不要逼谁,即刻放我出宫!”
这一刻,高澄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尽,既留不住,何必作此纠缠姿态。
“好,弃我去者,何需吾念?!要走便走吧......”
“舍乐......”
刘桃枝从苑外奔入:“禀大将军,今日由我护值!大将军有何吩咐?”
“也罢,备车,送她们出宫。”
说罢,高澄猛地起身,几步跨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书了一封令,又从腰间扯下印玺重重覆上。
“拿去!”
反手一扬,那张放行书斜斜坠落在秦姝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