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铜雀台的飞檐染成琥珀色。三十六盏羊角宫灯次第点亮,沿着朱漆回廊蜿蜒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灯带,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相映成趣。侍女们端着鎏金食案鱼贯而入,案上珍馐散发着诱人香气,西域葡萄酒在青玉盏中摇曳出深紫色的涟漪。
慕容冲身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一块通透的墨玉。随着人流进入宴会所在,目光却是在搜寻着什么。
苏若兰身着一袭素色襦裙,安静地垂眸抚弄着面前的玉杯,他的心才微微一紧。
几日不见,她清减了些,鬓边的木樨簪换成了一支简单的银钗,却更衬得她眉眼如画,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幽怨,像一层薄雾,笼住了她眼底的光彩。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指尖微微一顿,抬头相视,却又避开了慕容冲的目光。
“凤皇,看什么呢?” 身旁同行者用手肘碰了碰他。
“没,没什么,我们入席吧!”
慕容冲的位置是在整个宴会席位的前列,旁边便是王献之。
慕容冲举杯浅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满堂宾客,实则还是在不经意间目光投向那边席位。
苻坚身着玄色龙纹常服,未戴冠冕,更显气度雍容。他举杯站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声如洪钟:“诸位,今番铜雀台文会,得诗文百余首,朕见南北才俊各展风华,实乃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满堂文武与文人雅士纷纷起身,举杯应和。
“今日文会,诸位才思泉涌,令朕大开眼界。尤其慕容公子的《邺城文会赋》,‘胡汉一家,千载同俦’,当真是道出了朕的心声!”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向慕容冲致意。慕容冲起身还礼,目光却在抬眸的瞬间,与苏若兰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若兰的眼睛很大,此刻在灯火下,眸光像浸了水的墨玉,深处藏着复杂的情绪 —— 有羞怯,有担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还有深深的无奈。她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迅速低下头。
两人这般动作极为隐晦,却是落在了清河眼中。
慕容冲想起那日月下她倔强又脆弱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疼。他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安抚与坚定。
苏若兰看懂了他的眼神,指尖微微颤抖,端着酒杯的手有些不稳,险些将酒洒出。她连忙稳住心神,重新抬眸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抹红晕却悄悄染上了耳尖。
一番过后,苻坚大手一挥:“朕实是求贤若渴,有愿入世为朕肱骨者,朕不吝封官赐爵。珍宝宅邸朕亦不吝啬。
来人将朕珍藏的‘照夜白’玉杯赐给慕容公子!”
一名内侍托着紫檀木盘上前,盘中玉杯剔透如冰,杯身雕刻着西域汗血宝马的纹样,在烛光下流转着淡淡荧光。
倒是苻坚身旁的清河开口解释道:“这 “照夜白” 乃昔日凉国张天锡进献的稀世之宝,用西域美玉雕刻,前些日子我向陛下讨要陛下可是舍不得。冲儿,还不谢陛下赏赐。”
苻坚对清河的解释很满意,不管是否真有讨要这番事,但是态度先表明了,告诉所有人这个杯子苻坚可是连宠妃都舍不得给。
“臣谢陛下隆恩。” 慕容冲从容上前,双手接过玉杯,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脑中却飞速运转 —— 苻坚这是在当众拉拢,亦是在向天下昭示他对自己的看重。
想效仿燕昭王千金买骨黄金台?
“算来你也是大秦的国舅,是清河的亲弟弟。
你在建康是辽东公,朕今天封你为大秦的辽东公、散骑常侍,着赐平州食邑千户,可世袭罔替。
你可愿入秦为朕羽翼?”
“陛下谬赞了,” 慕容冲举起玉杯,朗声道,“臣不过是有感而发,天下大同本就是圣贤所期,陛下励精图治,方有今日胡汉同席的盛景,臣这点笔墨,何足挂齿?” 一番话既捧了苻坚,又巧妙地将自己置于谦逊的位置,不卑不亢。
苻坚闻言大笑,抚掌道:“好一个‘何足挂齿’!慕容公子不必过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今日在座诸位,皆为天下英才。朕在此明言,无论南北,无论胡汉,只要肯为大秦效力,朕必以国士待之,共享这万里江山!”
这话掷地有声,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
苻坚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又看向慕容冲笑着说道:“若是你不愿意,朕依然封你为大秦的辽东公。若是你将来想通了朕的条件依然有效。”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慕容冲的声音平稳无波,将玉杯郑重收入侍从捧着的锦盒。
慕容冲倒是拒绝了苻坚入秦的提议,但是苻坚却是愈发赞赏。清河打了圆场:“昔燕昭王筑黄金台,千金买马骨,终成强盛。陛下何不效仿燕昭王,将冲儿的那篇《邺城文会赋》刻石于邺,以示陛下求贤之心。”
苻坚听闻清河之言,眼中精光一闪:“此言正合朕意!燕昭王筑台求贤,朕便刻石明志!传朕旨意,命将作大匠速选石料,将慕容公子的《邺城文会赋》全文镌刻其上,立于铜雀台前,令往来臣民皆见朕求贤若渴之心!”
内侍尖声应诺,匆匆退下传旨。殿中众人闻言,目光纷纷投向慕容冲,有艳羡,有探究,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苻坚已然沉浸在胡汉一家千载同俦的想象中,慕容冲身份特殊,本是鲜卑贵胄,如今入仕晋国,现在在秦主的宴会上作文。
苻坚又将全文石刻之上,其政治深意,远超诗文本身。
只是苻坚的视线聚焦于‘胡汉一家,千载同俦’上,而有的人聚焦在了‘蓟门孤雁,空啼故国斜阳;邺宫残柳,犹系旧时明月’那句话。
慕容冲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惊涛拍岸。文会过后他的声望势必再上一层楼,宴会继续,丝竹悦耳,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政治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文会在这最后的宴会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