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天寿去托克索庄子寻阿克善时,阿克善正在和旗里来的人说这话,贾天寿就只能在外面干等着。厚厚的积雪将庄子的田垄覆盖,一片坦荡,看起来像是给大地铺了一层银丝被。
贾天寿没见过银丝被,只是当年在明地当水师的时候听几个大官谈过,他想银丝被应该差不多就这样。
百无聊赖的他又不想和庄子里的那群包衣混在一起,于是就找了个角落蹲着,墙角的夯土上还有被火烧过留下的黢黑。
这是当年韩林率包衣发动暴动时所留下的烧灼痕迹。
他又向西边看了看,那里有一处倒塌的房屋,断壁残垣一直都没清理,成了拉屎撒尿的地方,那之前是庄子放火药的地方。听说暴动那天,庄子里的老郎中在里面点了火,不仅炸死了自己,同时还炸死了好几个女真人。
那老郎中叫什么来着?
贾天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这两三年间,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村内的汉民也换了好几茬儿,根本就记不住。
一声惨叫打断了贾天寿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就看见几个女真人正在包衣住的屋子前用木棍狠狠地抽打着一个包衣。
也不知道那包衣犯了什么错,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可粗壮的木棍听不懂人言,仍夹杂着呼啸的风声不断落下,打在他的身上发出邦邦的闷响。
屋里屋外也有不少包衣正在忙活着,可他们似乎根本没看见一般,只有当惨叫和棍棒触肉的声音响起,他们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颤。
“打死你这个尼堪汉狗!”
叫骂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那个“汉”字深深地灼痛了贾天寿的神经。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站了一会,咬了咬牙又迈步向前。
那个挨打的包衣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滩鲜血将其身下的白雪染红,包衣用手护着头不断地哀求着,希望那正在他的四五个女真人能够饶他一命。
贾天寿观望了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来到那几个女真旗丁的面前,点头哈腰地对着他们道:“几位主子,消消气,再这么打下去,真要打死人的,卖我个面子,惩处惩处也就罢了!”
这几个旗丁他都认识,平日往来于庄子时也没少打交道,他想凭借着自己和他们熟识的关系,替这个挨打的包衣解围。
参与围殴的一个女真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猛地一把将贾天寿推倒在地上,对其吐了口唾沫道:“面子?狗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来这里讨面子?要不是看在阿克善主子的份上,连你一块打!”
旁边另一个女真人提醒说贾天寿已经抬了旗。
骂他的那个女真人不屑地道:“抬了旗又怎地?抬了旗的奴才也是奴才!”
半卧在地上的贾天寿闻言一窒。
那几个女真人口中不断冒出羞辱之言。
贾天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从人群的缝隙当中又看见外围的包衣,看着他的眼神也十分冷淡,甚至有些人的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干什么呢?!”
就在贾天寿无地自容的时候,那个救命一般声音终于在远处响起。
“主子!”
贾天寿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阿克善面前。
“不是叫你在门口等着,怎么跑到那边去了?”
阿克善看着贾天寿,皱着眉头问道。
“主子……我……”
贾天寿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随即就被阿克善挥手打断:“跟我进来。”
“再过几日便要随征,东西可都备好了?”
屋内阿克善看着为其斟茶的贾天寿淡淡地道。
“都整备齐了主子,牛二今天也去各户通知,叫每户出一人自备粮食跟着。”
见阿克善没有说话,贾天寿放下茶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主子,往常都是天暖和的时候才出去,今年怎么冬日里就要出征?”
阿克善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旗里来人传回的消息说是察哈尔的林丹汗现在与漠北的却图汗勾连到了一处,合计统八营二十四部,这帮子蒙古人时不时就来咱们的地盘打秋风,大汗准备给他们一个教训。”
“至于为何冬日出征。”
阿克善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冬日里不适合出征、我也不觉得冬日里不适合出征,所有人,包括林丹汗同样认为如此……”
贾天寿愣了一下:“原来如此,咱们大汗真是英明。”
“那是自然,若不是大汗,那些蒙古人和李朝人如何臣服于我?”
说完阿克善又看向了贾天寿:“贾天寿,你好好做事,抬旗只是刚开始,听说大汗还要建汉军,只是现在汉人少罢了,等日后多掳回一些来,那些新来的汉人尼堪,都要你们这群‘旧人’来管。”
贾天寿眼前一亮,立马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做事,到哪儿都不损了主子的脸面。”
阿克善轻轻地“嗯”了一声:“你是虽是我的奴才,但到时候也会成为别人的主子,只要得了官职,到时候谁能小觑了你?你想想范秀才、宁秀才、鲍副将,李额驸、李游击(李思忠,李成梁族孙)哪个不是汉人?不都在我女真这里身居高位?”
今年大汗皇太极创立了文馆,主要分为两班,一班专司翻译汉文典籍,由达海统领;另一班则为记注,由库尔缠领衔。而范文程、宁完我、鲍承先等汉官都入了文馆,如果刘兴祚还在的话,估计也是文馆当中的一员。
贾天寿想起方才在门外的那一幕,心中瞬间就升腾起炽热的火焰。
“只要在这里当了官,便是真女真人,也不敢小瞧我!”
然而他刚刚升腾起来的火焰又被现实给扑灭,想了一阵,贾天寿犹豫道:“主子……家里没粮了,想跟主子借一点,等这次抢回来再还给主子。”
阿克善看了看他,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抬了旗以后就要立户了,原来是终于扛不住了。”
贾天寿顺势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道:“主子,奴才生生世世都是主子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