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明驿出来,秦可藻顶着风沙走了两里多的路,细密的黄沙犹如一柄柄小刀打在脸上一阵生疼。
他用随身带着的汗巾将脸蒙了起来,但依然睁不开眼睛,于是只能背过身去倒着走,低头埋首之间,脚下的官道一寸寸浮现,他以此来确认自己还在官道上,避免走错了路。
两里多的路,秦可藻就遇到了两三个人,不过既不是匪徒也不是流民,就是不得已在如此天气下赶路的百姓而已。
即使是背着风,体力也下降的厉害,秦可藻又往前行了一里,就渐渐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他此时也有些后悔,应该听馆夫的,在驿站留宿一晚再走。
但此时已经走了出来,碍于读书人言出必行的面子,秦可藻不准备重新回到金明驿,只是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肤施、安塞一带山陵众多,秦可藻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一处山谷,进了山谷以后,风确实小了一些,扑面的黄沙也被山形阻挡,视线稍有恢复,然而他往山谷里走了不到百步,呼吸猛然间就急促了起来。
山谷当中,密密麻麻地全都是人影,足有好几百号人,见他进来,所有人都望向他,秦可藻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然而,这些人只是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一个穷酸的书生也就失去了兴趣。
秦可藻万分庆幸,原以为自己误打误撞闯入了贼窝,但看来也只是来避风的流民百姓,他迈步往里面走,开始与人攀谈,但响应他的人寥寥无几,只问出来这些人有从定边来的,有从靖边来的,彼此互不相识,只是在这山谷当中一起避风。
人人都与他一样破衣烂衫。
后面也就没什么人理会他了,秦可藻找了个避风的山根坐下,这样的天气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储存好体力继续往前磨蹭,六十里的路虽然看似不多,但也足够他走上两三天的了。
想着想着,一股子浓重的困倦之意就席卷了上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可藻就觉得一股子热气扑到自己的脸上,迷迷糊糊当中又感觉到有很多人围着他,他猛然惊醒了过来,就看见一个人几乎与他脸贴着脸。
秦可藻吓了一大跳,大叫了一声将那人一把推到了地上,那是一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的汉子。
被秦可藻推了一下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道:“原来还没死。”
周围围着的人也纷纷露出了十分可惜的神色,秦可藻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立马就警惕了起来。
围着的人刚要散去,就听远处有人大喊:“倒了一个!那边倒了一个!”
所有人豁然抬起头,纷纷站起身随即往一个方向跑去。
秦可藻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往那边一起跑,等跑到了跟前,发现两拨人正在对峙,他所在的人群都跃跃欲试。
而对面也有二三十个汉子拦在前面,一个看起来还算精壮的男子对着他们这边的人群大喝:“都滚开,这是我们定边的人。”
秦可藻这边的人群来源虽然不一样,但人数比对面多了两倍,乱哄哄地对那精壮的汉子大喊着。
“活着是你们定边的人,死了可就是阎王的人了!”
“对,你们不敢,我们敢,不然也是浪费!”
两边不断叫骂,互相挤来挤去,不断推搡,很快就变成了殴斗,秦可藻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强撑着才没倒下,赶忙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往人少的一面挤去。
他刚刚走到人群的边缘,就听见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句:“抢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起来,秦可藻往中心看去,就看见十来个人将一个人高举过头顶就往外冲,被举着的那个人四肢软趴趴地,看起来已经死了,定边县的人拼着命的想过来抢,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打的抱头鼠窜。
拥挤的人太多了,举着尸体的几个人被绊倒在地,尸体也随即落了下来,所有人都纷纷往前拥,刚刚还牢不可破的联盟此时全部都化为自私的个体,如同猛兽一般开始疯抢。
终于,有人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块,秦可藻只看了一眼,就扶着一棵已经枯死了的树,大吐特吐了起来。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仍让他的胃部犹如遭到一下猛击,翻腾抽搐,他肚子里也没什么食儿,最后只能往外吐着酸水,眼泪也跟着一起往外不断冒着。
人群欢呼夹杂着叫骂,本来还护着的定边县的人此时也加入了争抢的队伍当中,只是片刻原地就只留下一大滩血迹以及向四处辐射的血痕。
他之前还以为睡着时候的那些人是要抢他,而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发现他没死以后露出那副可惜的表情。
想到这里,秦可藻不由得脊背发凉,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山谷,凭借着一口气吊着,足足走了五六里才停下。
停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远离了官道,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一个村子当中。
这个村子也就二十来户人家,有一些已经倒塌,看起来十分破败,整个村子当中静悄悄地,别说人影了,连狗叫都没有。
陕西的昼夜温差极大,晚上很有可能会是要冻死人的,他壮着胆子去拍了一家的门,但是没有人回应,接连拍了三四家都是如此。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空落落的荒村看起来有一些瘆人。
秦可藻在拍了最后一家的门发现没有反应以后,决定不请而入。
他离开院门,看了看低矮的泥土墙,刚准备翻墙,吱呀一声,随后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对着他道:“莫叫了,人都跑光了逃荒去了。”
秦可藻转过头,就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隔着四五户外怔怔地看着他,这老者满脸皱纹已经不知道多少岁。
见是个老者,秦可藻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之前山谷里的经历已经让他魂飞魄散。
“我自宜君来,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应,老丈莫怪。”
老者似乎十分耳背,秦可藻接连说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他回过头冲着院子里面喊:“老婆子,来客了,快弄些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