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西安城的柳树刚抽出嫩芽,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梅征的家中,妻子李氏正抱着咿呀学语的儿子,一边轻声哼着童谣,一边收拾着简单的家务。
屋内陈设朴素,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还养着一盆耐寒的兰草,显示着女主人对生活的用心。
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和清澈的眼睛,是她艰辛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一阵低沉而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敲门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规整和沉重感。
李氏的心没来由地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放下孩子,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才走到门前。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队身着戎装、神情肃穆的军士。
他们静静地立在门外,为首的一名军官手捧着一个用黄绫覆盖的托盘。
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李氏的目光落在托盘上,又看向军官那沉重而带着歉意的眼神,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掐入门板,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她知道了,她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夫人,”
为首的军官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忍,
“节哀。梅征千户……于去年苏鲁锭河谷剿匪之役中,为国捐躯了。”
军官将托盘郑重地递上。
李氏颤抖着手揭开黄绫,只见托盘上放着:
一封未写完的家书:那张熟悉的草纸上,只有开头寥寥数语——“塞外苦寒,吾妻勿念,一切安好……”
墨迹犹在,人已无踪。
一枚千户铜牌。。。
冰凉的铜牌上刻着梅征的名字和官职,边缘似乎还有些许磨损的痕迹。
一纸官凭和一张银票。。。
官凭上写明,朝廷特拨抚恤白银一千两。
这个数字让周围悄悄围观的邻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明朝,一个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五十两,十两银子足够普通五口之家数月开销。
这一千两,足以让李氏母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堪称巨款。
这是魏渊体恤边将,特意大幅提高的抚恤标准,远超常规。
一副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忠烈之家”。
看着这些遗物,李氏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
她紧紧攥着那封永远无法完成的信,仿佛还能感受到丈夫指尖的温度。
痛哭失声,那哭声里饱含着失去挚爱的撕心裂肺,和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然而,痛哭之后,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坚韧。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尽管眼眶依旧红肿,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她对着军士们深深一福:
“多谢军爷送来……亡夫的消息和朝廷恩赏。”
她将牌匾郑重地请人悬挂在门楣之上,那“忠烈之家”四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收好了铜牌和银票,将那张未写完的家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
她抱起懵懂的儿子,看着孩子酷似父亲的眼睛,轻声而坚定地说:
“儿啊,你爹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为了保家卫国走的。娘一定会把你抚养成人,让你读书明理,习武强身……将来,要像你爹一样,做个对朝廷、对百姓有用的人,继承他的遗志!”
春日的阳光照进小院,照亮了“忠烈之家”的牌匾,也照亮了李氏眼中那份从悲痛中生长出来的、如同磐石般坚强的光芒。
她知道,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但她会带着丈夫的荣光和对儿子的期望,勇敢地走下去。
与李氏的决心一样,东北大地上的教育事业也缓缓展开。
在辽阳城郊新设的“劝农学堂”里,十岁的满洲孩子阿克丹怯生生地握着毛笔,努力模仿着台上山东来的老秀才描红。
老秀才并不因他口音生硬而斥责,反而耐心纠正:
“‘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就像咱们满汉百姓,如今在这辽东,也要互相帮衬着过日子。”
放学路上,阿克丹兴奋地跑回家,用刚学会的汉话对正在整理农具的阿玛(父亲)喊道:
“阿玛!先生今天夸我字有进步!”
他的阿玛,一位被编入民籍的前八旗余丁,看着儿子眼中对新知识的渴望,复杂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释然——或许,这才是孩子们真正的出路。
这样的学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辽东各地,琅琅书声逐渐取代了往日的弓马喧嚣。
凛冽的寒风中,天津卫的码头人声鼎沸,夹杂着孩童的啼哭与官差的吆喝。
从山东逃荒而来的老赵一家,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忐忑。
老赵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怀里那张薄薄的、却重若性命的“移民凭”——这是官府发的准许他们前往辽东垦荒的文书,是他们一家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除了这张纸,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几件破旧的行李,几柄豁了口的锄头、镐头,还有一小袋被老赵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的粮种,那是官家发的“救命种”。
终于,在官差的指引下,他们踏上了那艘巨大的官船。
船身随着波涛摇晃,如同他们飘摇未卜的命运。
老赵的妻子紧紧搂着年幼的孩子,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偷偷抹着眼泪。
老赵则沉默地坐在船舷边,望着灰蒙蒙的海面,心里像这海水一样,七上八下。
辽东,那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地方,是苦寒之地,还是能让他们活命的新家园?
航行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当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并且越来越清晰时,船上骚动起来。
船缓缓驶入复州湾,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覆盖着去岁的枯草,但在老赵这样的老农眼里,那黑得流油的土地,在初春的阳光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他娘,你看!这地……这地多肥啊!”
老赵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几个月来的担忧和疲惫仿佛被这黑土地驱散了不少。
他几乎能闻到泥土里蕴含的肥力。
上岸后,在移民官吏的登记造册下,官府果真如承诺的那样,在靠近一条小河的地方,给老赵家划了五十亩“生地”,并且白纸黑字,承诺三年内不征任何赋税!
虽然眼前还是一片荒芜,但有了地,就有了根。
然而,希望落地后的现实,是极其残酷的。
头一年,日子苦得如同黄连。
他们搭起的窝棚四面漏风,辽东的“倒春寒”比山东猛烈十倍,夜晚冻得人瑟瑟发抖。
开垦生荒地更是超乎想象的艰辛,盘根错节的草根、坚硬的土地,一镐头下去,只能刨起一小块土。
老赵和儿子们的手上,血泡磨破了又起,最后结成了厚厚的老茧,虎口都被震裂。
吃的更是简陋,靠着那点官粮和挖野菜勉强果腹。
但赵老心里憋着一股劲。
每天天不亮,他就带着家人下地,迎着刺骨的寒风,一锄一镐地开拓。
他时常抓起一把黑土,在手里捻着,喃喃自语:
“这么好的地,只要肯下力气,饿不死人,一定能活出个样来!”
这黝黑的土地,就是他们全家未来的全部寄托,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坚持下去。
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成千上万个像老赵家一样的移民家庭,正在用最原始的劳作,书写着新的生存史诗。
但到了秋收,看着金灿灿的粟米堆满仓廪,老赵跪在地头,对着南方磕头:
“苍天有眼,皇上恩德,俺老赵家在这关外,总算活出个人样了!”
像老赵这样的移民成千上万,他们用汗水和辛劳,让荒芜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也彻底改变了辽东的人口版图。
在明朝与朝鲜边境的义州集市,往日森严的关卡如今气氛宽松了许多。
朝鲜商人朴会仁带着高丽参和彩缎,熟络地与明朝税吏打着招呼,缴上象征性的税款后,便能在市场里换取辽东的貂皮、药材和铁器。
他笑着对熟识的明国布商说:
“现在来往方便多了,要是像以前那样查上半天,生意都没法做。”
集市上人来人往,各种语言交织,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活力。
在青泥洼这个新兴的港口(后来魏渊更名为大连),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忙碌的气息。
码头旁,一座小小的、有着尖顶的基督教堂悄然立起。
每逢礼拜日,钟声会悠悠传开。
附近居住的渔民张老大起初对这“洋和尚”的玩意儿很不以为然,但他的儿子却好奇地去听了几次,回来告诉他那些红毛番人讲的“上帝爱人”的道理。
张老大哼了一声:
“啥上帝不上帝的,能保佑咱出海平安、鱼虾满仓就行!”
虽不理解,但他也慢慢习惯了这异样的钟声。
港口里,除了中国帆船,还能偶尔见到朝鲜、日本甚至南洋来的商船,各种口音、各种服饰的人汇聚于此,让这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而开放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