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岁月静好，我竟有一丝安逸感。
假如上次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应渡的劫。他弃了自己，却渡了我一程。那此生，我能不能也弃了自己，肉体、灵魂甚至是人格尊严，全身心地还了那感天动地称不上，却感动了我自己的恩呢？这样想想，倒也不错。忽然觉得我被安排成为一个无论在哪，都不突兀碍眼的存在，正好替我提供了一个天大的便利，让我可以长长久久地看着他呢。若日子足够平淡如水，我可以看他老去、最终死去。这次换我看着他消逝，倒也将欠他的，又还了他一些。此时的我，终究是太过天真。我低估了上天的变态，也高估了自己，我如何能忍，那全身心属于我的人，这一次，可以属于任何人，除了我。
无数个人格在脑海中跳跃拉扯，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往下走，就知道了，无论是我还是他，皆是任人铺排不是吗？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我立马变回那棵乖巧的树。今天的步伐沉重了些，且好似被一团乌云笼罩，郁闷而压抑。我猜，我不必猜，他今日一无所获，我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拖欠的房租，日渐见底的米缸，咕咕叫的肚子，和一身力气无处发泄的苦闷，通通写在了脸上。
如今不过是个寂籍无名的书生，那字画就算再惊为天人，此时不过也是废纸而已。在这个趋名逐利的时代，那功成名就之人的草稿纸，都可以被虔诚供奉，哪里管你什么技艺才学，缺乏的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头衔而已。傻孩子，却被那一双双冷眼，真真切切的打击了。
“阿槐。今天连算命的，说几句哄骗人的话，都比我赚得多。”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令我心脏一紧。一番思索回想，确认他今日连一眼都没有瞟到我那小摊来，才稍稍安心。
“明天又要交房租了...”
“听隔壁摊位的学子说，今年的考试，已经内定了几个富商官家的子弟...”
“我若灰溜溜的回去，长途跋涉，不知你能不能承受得住...”
一股脑的负能量，而我很愿意当，这个垃圾桶。若如此自顾自的倾诉，可以让他多少消化些情绪，那又何妨呢？多么想冲上去抱抱他，可我不行，只能趁风来，让身上的枝叶轻轻磨挲着他。他已经动了放弃的念头，如此一来，我倒担心起，他是否会将我留下。如果带不走我，往后余生，只剩无尽空虚了。
就在气氛一时十分凝重的时候，几声鸡叫，及时打破了此时的苦闷气氛。
“野鸡？”他的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下一秒便两眼放光，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开荤了。瘦弱书生，瘦弱不是他的人设，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营养不良。忽然感慨，为何每一世遇见他，他都和饿死鬼一样。
不开心的情绪一扫而空，不久，院子里便飘来一阵烤鸡的香气。嗯，是熟悉的味道。忽然想起那个香艳的烤鸡味的吻，浑身一阵燥热，随后，一阵落寞感便以无法阻挡的势头袭来。
“嗝。”一个响彻夜空的饱嗝袭来。他挺着圆滚的肚皮，屁颠屁颠的跑来，以一个松弛的姿态，躺坐在我跟前。果然，美食，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很多烦恼。人肚子饿的时候，是万念俱灰的！吃饱了就好，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吃完肉，我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孤独让他，总是不自觉地和我说话。如此不设防地吐露心声，不过也是因为我是一棵不会给他反馈的树而已。这样更好，啥也不用做，就可以轻松感知他真实的内心。
就这样，我们一人一树，不对，是一人一树妖，又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了许久。那该死的考试还没到来，人却要被消磨殆尽了。而树妖能做的事情真的太少，我偏偏少了那挥挥衣袖就可以变幻万物的魔力，凭我这小的可怜的能力，又能如何帮他呢？我天天都在思考，压力一点也不比他少。而他偶尔掀开米缸时紧蹙的眉头，或是院子里跑来鸡鸭鹅的频率，高得令人感到疑惑，这些通通都在告诫我，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而我也，暂时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算命的、择日的、改运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名堂，倒也小范围地传播了出去。对那失意的人，颇有手段，一番安抚也好、心里暗示也罢，也能让人顿时轻松不少。我赚到的钱也不少，就是不知如何以合理的方式，交到他的手上。他虽被生活击打，可那敏锐的洞察力，是与生俱来的。正苦恼着，那上次来找我择日娶亲的男人，又从我面前经过，而每一次身边的女子，皆不尽相同，其中更有那难掩风尘气息的女子。我不禁打心底里佩服，上天的确剥夺了他的学习能力，却让他在某些方面，强的可怕。不知阿莲，现在如何了，好久没见到她了。若是跳出了火坑，我倒也松了一口气。说到底，不过是天真而已，但也不必为一时的痴心，付出后半生的代价了。正陷入沉思，那男人竟然搂着一个面容姣好却气质邪魅的女子径直向我走来。随即，那男人便指着我鼻子，趾高气昂地开口了.
“就是他！”
这是要干嘛，算命还是算账？
“这先生，算出我是飞黄腾达的命。”我松了一口气，我只是随口画了个饼，他却含在口中回味无穷。
“不信你问他！”此话一出，我就要憋不住笑。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还真把我当成那可以预知未来的活神仙了。而事实是，我推断的事情，那上天可是偏偏要和我对着干的。
“哦。是吗？呵呵。”那一声不置可否的讪笑，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如此熟悉的声音和神态，此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都回头客了，还能有钱不赚不成。可是别忘了，我说他仕途飞升，是有个大前提在的。
“你瞧吧。”那男人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
“先生，又是从何看出呢。”那女人抬眼望我，那眼里的质疑太过明显。犀利的眼神，反而像要吞了我一样。再看多一眼，就要看穿我那双目失明，不过是假装的了。
“这先生，我看准。”我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她便得出了如此结论。
“？”
“光是这俊秀的脸蛋，说句玩笑话，都能让人信个八分。”此话乍一听，是在夸我，而语气里的质疑，我精准捕捉到了。似在骂我，也是在骂他。
“这位小姐。可不要小瞧您身边这个男人，此先生命格，终究是繁星伴月的。是被照拂的运势，人生道路，总有接踵不断的贵人相助。”我一直都说，这是个渣男，而渣男，总是有一些为他癫狂的人，莫名其妙地为他付出。若不是，怎会养成他如此不可一世而却外强中干的可笑人格。说到底，便是和他一起，总会被吸干扔掉的。言下之意，就看这女子，能否参透了。
“这样呀！那说不定我，就是你的贵人呢？”她就这样，顺着我的意思走下去了。此话一出，倒也让大家心里都舒服了。
这声音，这神态，难道是她？地狱里，我也遇到过一个，和她相似的人。可那地方，各个编号的鬼，不过都是青面獠牙的丑陋姿态，我也不敢就此断言。若真是她，那她怎么会是他的贵人？是他的报应才对。
“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我开始糊弄了，“小姐仅凭声音，便可断定长相是勾魂摄魄的。而我算命，也不是看面相的，毕竟我也看不到。若不介意，报个八字，待我替你，窥探一下天机。”
“不必不必，我不信命，我信我自己。”她果断且干脆。
我没看错的话，那男人在她身边，早就冒出了上头的星星眼。瞧吧，你为他付出所有，却换不来他一丝真情，而你对他爱搭不理地，却偏偏对他有了致命的吸引力。这是什么原理？说到底，不过是大灰狼遇到了更狡猾的小狐狸了。
“三三！你信我！我自然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很快就有钱，替你赎身了。”他忙不迭的表起了决心。
“先生说过，过了下月初二，我的运就来了。”他再次将压力给到了我。
“......”我只负责瞎说八道啊。而且，你将如此丑陋的面孔，通通展现给我看，也不怕我会拆穿你？当然，给够了钱，一切好说。
哎，钱难赚，屎难吃。
“这的确是我的推断。”我闭目，留给他们无尽遐想空间。
“好啦好啦。无论你能不能出人头地，我都会在你身边。”这话，我不信。但却让他，销魂蚀骨。“我不是说过。我爱的是，你万里挑一的灵魂呀。”说罢，给了那男人，一个极其魅惑的眼神，这一套，他好吃。这场豺狼间黑吃黑的游戏，我好想继续看下去。
“先生这聪明才智，绝不会让小姐你失望的。”我适时补刀，这可是定向付费内容。
最终又向那男人收了几两银钱，他这次倒是掏得干脆。不知不觉将我视作和他同一阵线的工具人，自然要给我应得的酬劳。这一切十分自然。
他俩走后，我一阵唏嘘。下月初二，日子也很近了。这男人还妄图通过咬咬牙娶了阿莲，实现阶级的跃升，还有财富的自由。而他随后又将阿莲带给他的一切，许诺给另一个女人。这恶心的做派，连我都没眼看了。但莫名地，我对阿莲，依然充满了信心。我也很期待，我可以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然后再找个机会，告诉她一切，这可能很残忍，可一时的痛，可以拯救她一生。只可惜，自那天，我很久没看到她了。
抬头望望那在摊位前发呆的木头脑袋，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这拍苍蝇的生意，他却十分有耐心。若他能听见我这边的动静，是不是也会打从心底讨厌我，一个为了钱，顺着人心说话的人，毫无底线可言。我自己在做些什么，我哪里会不知道？我通过贩卖空希望也好、通过贩卖无用慰藉也好，不过是以我自己的方式，谋生而已。而这钱换来的米，也失了那扑鼻的香。
多少次想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往哪儿走，可以拾到一个满满的荷包。可那骄傲偏执的他，会第一时间将荷包送官，便宜了那高堂上下将贪字写在额头上的人了。所以我只敢，默默的望着他，良久的失神。而外人看来，眼神涣散的我，却瞎得很真。
还没等到初二，就已经看到那男人灰心丧气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一副莫须有的希望落了空的姿态。他自然是不敢找我的，我早说过，他顺遂的前提，是在初二和阿莲喜结连理。而他若是连这前提都达不成，又岂能怨我？说我不怕，我还真怕，那人毫无品格可言，狗急了都会跳墙，更别说他那不堪启齿的痴心妄想，落了空，一腔怨气，总要找人抒发。可他就这样面色晦暗地从我面前走过，好似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也好，或许有另外的人，更可以安抚他吧。看他去往的目的地，我便知道，他此时此刻需要的，比起暴揍一个算命的，更应该是一个香香软软的温柔乡吧。
我同时也十分庆幸。阿莲终究是逃过了一劫。单凭这幡然醒悟的勇气和决心，日后必然是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好好生活。美好的日子，指日可待。
功德+1。我暗自欢喜。
可下一秒，我就开心不起来了。
“阿槐。我要成亲了。”
这夜他归家特别的晚。然后站在我跟前良久，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然后冷不丁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大概是听错了。
“她是个好女孩。”这台词好像在哪听过，可我不能假装没看到，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和庄重。
我不敢相信这是他口中说出的话。我想过很多可能性，我连他落榜了要如何另外谋生，都思考过了。可偏偏没想到，这个满脑子只有功名的傻子，竟然突然地说要成家。可残酷的是，这不过我早晚要经受的，但是，我偏偏不能接受，这么突然啊。
“谁？你们怎么搞上的？她有什么好？”这些问题，我就要问出口。却被生生压下了，我因为我知道，我会知道一切，无论是从他口中，还是日后的每一天，我睁开眼，就会看见痴缠恩爱的他俩。
“我好像没有其他选择...”他突然委屈起来。
“？”你搞大了别人的肚子？不可能啊。瞧你那木头楞登的模样，身子怕是比我作为一棵树还要纯洁吧。再说我们俩日对夜对，你想跑去和人厮混，也没有机会吧。那你又有什么，非娶不可、没有其他选择的理由呢？费劲地压下我那即将爆发的怒气，开始担心这傻子，该不会遭人骗了或是算计了吧？可我看不懂，那眼里的决绝，又是源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