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以不可阻挡的迅猛姿势，率先爬上了抱着方弩的方钰身上，她先是咬紧牙根，企图以对这世界的恨意去抵抗那一寸寸灼烧她皮肤的疼痛感，但区区肉体，哪里承受得了？终于，在生命弥留之际，她发出了恐怖的哀嚎，在火光中蜷缩扭动，那画面倒比地狱里恶鬼受刑时恐怖千倍百倍，而我，就是下一个了。那浓烟熏得我五官疼痛，眼睛泪光朦胧，那鼻腔估计也被那黑烟堵住了，大脑缺氧，在那火蔓延过来之前，我率先失去了理智。
如此也好，死在火烧前头，倒也没机会体会那被火狠狠灼烧的疼痛了。
思绪坠入一个无尽黑洞，和之前不同。
彼时还有一个声音，哪怕说着无情的话，倒也成为黑暗中无形的陪伴。
而现在，孤身一人，四肢仿佛被切断，无法动弹。那眼和嘴，像是被糊住了一般，任你如何挣扎，都发不出一丝声响。
唯有那思维，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反反复复，如此一来，更是令人深感绝望。
这算是怎么回事？死了就死了，麻溜地进入下一生便是，如若是还要阴阳怪气地总结一下我这一世的所得感悟，我倒也有很多话要讲，光是对那写剧情的人的控诉，我就可以骂个三天三夜，一肚子的怨气正愁还没地方抒发呢。
偶尔也会想起那被我“弃了”的阿榆。如今这个世道没了我，是会啪一声消失，还是依旧无情的运转呢？我更愿意相信方钰所说的“世界不过是我一人的世界，其余的都是Npc”这个说法不过是她失了智的胡言乱语。我也不过是世间可有可无的一颗尘埃，哪怕曾经聚沙成团，引起过一个小小风暴，但风暴过后，照样迎来风平浪静。不断的说服自己，没有我的世界，那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阿榆，肯定有自己的大好人生去追逐，就不必我操心了。
纵使心底万般不舍，但如若我的人生主调早就定为悲惨，那所有靠近我的人，迟早迎来不幸。终于，我还是看清了，我生来就是一个祸害的真相。无论我如何伪装我自己，或是生的如何慈悲令人怜悯，不过是来骗人的。靠近我，终究变得不幸。那我还有什么权利去追逐一切幸福美好的东西呢？那只会让自己更像是那流着眼泪，还要逗人开心的小丑了。
如此失神，不知过了多久。
这间隔也太长，太折磨人了。在这无声黑暗之中，我被迫不断的思考。思考那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脸庞，直到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从生理上厌弃我自己了。
无声地挣扎，抗争，却只有无声地呜咽，伸不出手来，扒开一个透气的洞。
终于，那黑暗的顶端好似被虫噬咬出一个洞。透出刺目的光亮。
慢慢地，那洞越来越大。我享受着那光，甘之如饴，原来这就是新生来临的滋味吗？
不对，这情况不对。如果是死亡重生，那必定是如新生胎儿一样，艰难出生，呱呱坠地。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情况倒像是......
诡异的感觉猛地袭来，如果我还有鸡皮疙瘩的话，那早就掉了一地。我暗暗道了声不好，该不会是，没死成吧？
没有一星点绝处逢生的庆幸，假如可以，我肯定破口大骂：“靠!有完没完！”
是了，这哪里是重生，更像是昏迷了许久，意识悬浮在虚空的状态。如今看来，像是要醒过来了。哎，如今躯壳破败，面容尽毁不说，连那双腿，也早就废了。还有那锈刀带来的污染，也早就侵袭了五脏六腑，如此一来，我就算醒来，也恐怕只有脑子和双手能动弹了。这样的我，为何还要苟活？
来了，那洞口的光亮，终于是让我艰难的睁开双眼。
一个佝偻妇人，率先映入眼帘。此时的我，都不知要将她当做救命恩人还是仇人来对待。那妇人虽长相丑陋，却和我一样，有一股莫名的慈祥感，满眼的慈悲动容，见我醒来，倒是喜出望外了。也是，在她眼里，不过是救了一个将死之人，如此举动，定能积一个大大的福报。
可是。如果救的，只是一个求死的破烂灵魂呢？
无暇抒发我满心的怨气，第一时间，是先感受下我这副躯体，烂成这样，还有几成能用。
手，还能感受到。
脚，毫无感觉。
五脏六腑，心还会跳，腹部剧痛依然，其余器官，就算不死，也在衰退的路上了。
果然应了方钰那句话，从今往后，我哪里还能趾高气昂的站着？恐怕只能卑微地匍匐了。如此狼狈不堪，不得不佩服，这虐人的手法，还真有一套。
“为...为何救我...”喉咙干涩得要命，艰难地吐出我的疑问，是问老妇人，也是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不舍得让我消失？
“救？”老妇人声音同样沙哑，“不是救...是捡。我拾荒，路过那山神庙，没想到那庙被火烧的塌了，可那神像，竟然完好无损，想来在山神庙鼎盛时期，也被善心人镀了金身，而那金身倒塌，恰好护住了你......”
难以置信！如此神奇的说法，连我都不太相信。谁来了都要说一声，山神无眼，救人也不看对方是人是鬼，我是恶鬼啊！救我，你枉为神佛，难怪你那庙，被烧成焦炭！愤怒感狠狠袭来，可仅仅持续了一瞬。
哎。苟延残喘，还能如何作死呢？更多的是无奈。
“既然是神护住的人，我怎可视而不见。我拿了张席子，将你拖了回来。不过你身受重伤，且烧伤严重，我也不确定能将你救活，我也就处理了一下伤口，便没有更进一步了。如此看来，你还能醒来，不是我救，是上天要你活着啊，姑娘。”大娘倒是一脸虔诚。
是吗，我杀人的心都有了。
我每一次死里逃生，都终将迎来更惨烈的灾难，不止是对我，恐怕还会波及一些无辜的人。莫名的，我就是有这种觉悟，如今我如此狼狈残缺，还能掀起什么波澜？哼，总有办法折磨我的，而我，也只能等了，而且是躺着等、趴着等。
“我昏了多久？”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状况。
“你如此混混沌沌，也持续了一月余了。”大娘如实回答，“好几次，我以为你终究是熬不住了，毕竟我也只能给你喂点儿水，可没想到，你竟然还能清醒过来。姑娘，是上天的旨意啊！”
“我知道。”我恨得牙痒痒。
“你认识我吗？”我接着问，在昱城，我也算是小有名气。
“我一开始是瞧着有些眼熟，上街一打听，才发现你就是那清风堂的堂主啊。如今那堂没了主，也就荒凉了。所以我才没将你拉回去。据说你...你还是那方家的小姐？”
“嗯....”
“方府也早被人烧了...”
“我知道。咳咳....”大娘连忙往我口中，渡了点水。
“人人都传，是你背弃了方家，救了昱城，不过也顺手将昱城，交给那叛国的将军了...”她讲话开始颤颤巍巍了，面对一个背景如此复杂的人，难免会心生畏惧。
“那你该将我，偷偷丢出去就算了...为何还要留着我...”说完这句话，我才反应过来，我不该迁怒于她，救人，终究是没错的。
“人人都说你是活菩萨...”她眼神中有些怕了，生怕自己好心干了坏事，“姑娘，莫非你？是自己求死吗？”
“也不是...”至少一开始不是，后面只是破罐子破摔了。
“那就是咯。瞧你那伤，也不像是自己动的手。只可惜，你双腿筋腱寸断，怕是以后都走不了路了。而且腹部的伤口，感染严重，至今还没有愈合。如今兵荒马乱，整个昱城乱糟糟的，我也不敢贸贸然去找大夫，而且你也见了，我家徒四壁，治疗你的医药费，恐怕也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她松了一口气，救我，确是神的指示，而更进一步，她也无能为力了。
我望着这屋顶都破了几个洞的茅草房，也早就看出这不是一个多富裕的家庭。
“你不是说，是山神的金身护了我......”那金身，该值很多钱了。
“那可是山神，谁人敢动？”
“......”你不动，自然有人会动。这城市宛如末日一般，那人丧心病狂起来，别说是神的金身，就是亲人的血肉，都可以按斤称来出售的。
“再说了，这年代，再多的钱财有何用?买的了几顿温饱，能买来几日安定呢？”外头乱糟糟的声响萦绕在耳边，轰炸声、叫骂声好似就在不远的地方，如今身处乱世之中，这个大娘除了让自己安全活着，还要将我这个无用的救回来，这又是何必呢？就算是山神显灵，是神仙的旨意，如此世道，又如何回报你什么呢？
“这家，就你一人？”家徒四壁，荒凉不堪，看起来不像是有一家人生活的痕迹，这个将命苦二字写在脸上的大娘，如今估计也是落了单的。
“年轻那辈逃难去了，据说那北面有已被平反的城镇，连夜就走了，而我生于此，死也不想挪窝，也不想做那年轻人的累赘，便留了下来。就算死了，也就那样吧，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的了。”大妈眼神飘向门外，落寞地说道。如今世道混乱，上头三天两头易主，而身为底层草芥，也只能如浮萍般随波逐流。倒也洒脱，这心境，倒是比我开阔许多。
“行吧，如今我这样，也是你的累赘了。将我随处丢了便是，说实话，我如今这样，活多一天，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半死不活了，还是别给人家添乱了，在乱世中要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更别说家里还有个瘫的。
“那可不行，我刚刚话说了一半...”大娘神色开始复杂了起来，好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是有什么，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和我说，毕竟在她眼中，我身体虚得很，如果再昏过去，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来了。
见我一副要她将我丢出去，让我自生自灭的姿态，倒是按捺不住了：“我说见你面善，便出门打听，除了打听出了你的身份之外。还打听到一些.....”
“说吧。”我倒是想看看，世人还能如何捉弄我。
“他们说......不对，是有些人说......”神色闪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人说你是哪天降的灾星，从你降生一来，国破家灭，甚至连你们富足了好几代的方家，都统统给你克死了。是你的降生，改变了整个昱城的运势，之前称你为菩萨的人，如今个个提起你脸色都变了，一副被人欺了骗了的姿态......所以如果我将你丢回街上，怕是你连小命都不保。如今个个怨气冲天，定是要找个人来出气的，所以你......”
我听完了，一字不差。概括一下，就是我以背叛家庭，放弃永世富贵的代价，换来的，不过是世人更离谱的厌弃罢了。将我推上高台，不过是自我迷惑罢了。那早就砌好的塔，是要让一跃而下，以解君愁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是在笑这个世界的愚昧众生，也是在笑自己，所做一切，那誓要对抗那与生俱来的恶念的想法，不过是自己以为罢了，我的人设，从我降生，便已经牢牢奠定了——天降灾星，祸国殃民。
哪怕我离那国都，千百里远。哪怕我毁我家根基，不过是为了拯救昱城的众生。而如今大家看到的，只有现于眼前的结局——毁了乌羽玉，也顺便毁了大家的精神寄托，而让那早已毒入骨髓的人，自相残杀暴毙街头。更甚的，还将昱城双手奉上，给那看似莽荒的新主，未来茫茫，没有半分希望。换做这个角度看来，唤我做“灾星”，我倒也无言反驳。
我突如其来的放声大笑，着实吓了救我一命的大娘一跳。她神色慌张莫测，连忙拍拍我的胸脯，让我不至于被自己的笑声给呛死。心里估计在想，惨了，没死成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