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低头，有些心虚。
我伏在阿榆耳边说：“这是我母亲。接下来交给你了。不想理她就点头或摇头，来者是客，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然后我见到他眼睛从震惊到愤怒然后快速地冷静下来。虽然被我“卖”了，倒也是临危不惧。我俩都让自己面无表情，静静看她表演。
是的，我的母亲是青楼的妈妈。虽说这地方看似青楼却是小舟嘴里的“高尚地方”，但是毕竟不是什么摆的上台面的。想到这个，我觉得好笑，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破庙神棍，难道就有光彩一些吗？只见她左右逢迎，逐一热情招待。笑靥如花，倒也亲和。总的来说，就是和我印象中那个始终疏离冷淡的她，大相径庭。
终于，她那客套又爽朗的笑容，终于传到我们这桌。我佝偻下肩，后退三步，尽量降低存在感，在阿榆的怒视之下，我深感无奈，这属实是我没预想到的。反正穿帮了，对大家都不好。
“呦，二位客官，新面孔呀。小舟是否合你们心意呢？”
阿榆点头，不发一语。
“我们这随意得很，需要什么尽管说。”
阿榆再次点头，不发一语。
“这位公子，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她忽然低头端详着他，眼光虽然没有扫到我的身上，但我也微微出了点汗。
“初次到昱城，妈妈恐怕是认错人了。”他倒是淡定。
“哦。那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说罢，她便想离去。
“妈妈。”阿榆竟然叫住了她。“人人都说这合欢楼神奇，如此看来倒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烟花场所，还是诸多限制那种。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还有心思替我打探，还是直接向这里的老大下手。
“不知外界如何传闻，公子可否与我说说。”她倒也来了兴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过是说，常来这儿，容易迷失心智。”这位大哥，你有些直接了。
“哈哈。小公子，坊间传闻可不可信，你来多几次就知道啦。”她大笑，倒是饶有趣味地卖了个关子。
“这样看来，倒也没有下次再来的必要，这些地方，遍地都是。毫无新意。”阿榆的勇猛程度，着实让我大跌眼镜。不过也对，照这进度，恐怕是我被拆穿了都没发现这地方的奇异之处。
“小公子哥，言之尚早了！”她忽然神秘而邪魅地勾起嘴唇，好似期待着我们的反应。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奏乐声响起。我们循声望去，那盘旋于顶上的两条龙，应声盘旋而下，张牙舞爪，活灵活现。所到之处，引起惊呼声一片。如果像我们是第一次来的，应该是惊得说不出声。然后沐梓从头上摘下一只簪子，如夜明珠般闪闪发光。然后随手一丢，却在半空中膨胀变大，成为了两条龙追逐的明珠。二龙戏珠，这个戏法，我承认有些出其不意，光是这点，的确是值回票价。
四周不知何时渐渐释出烟雾，让这一座大殿，渐渐地笼罩在那“祥云之中”，这下，这个本就闪着金光的地方，更像是那云中的仙境，衬得那些来此寻欢的客人，如神仙般高尚而伟大。如此一来，谁还记得外面烽火连天，饿殍遍野。如我所说，这一切，不过是给那些一掷千金的主，制造一个风平浪静的假象罢了，与此同时，还给人带来了一种尊贵的错觉，好似自己也像是那挥斥方遒的神仙，身居高处，见众生受苦，然后说几句同情的话语，心中暗暗庆幸这一切，倒也和自己无关，不过是天道轮回罢了。
那烟雾扑面而来，依旧是那股诡异的香，这种香料，实属蹊跷。
“如何？当人多无趣啊，还是当神仙好玩吧。”她好似很满意自己这一出戏的编排，向阿榆讨赏来了。
我透过迷离的烟雾，去看阿榆，心智坚定如他，见此应当只出现在话本或梦境里的场景，活灵活现近在眼前，倒也抑制不住的心驰神往。
沐梓见他如此反应，便满意地离去了。还好，从头到尾，没注意到我。
“公子，公子。”我轻轻的摇晃他，让他回过神来。
好似觉得自己失礼了一样，他的眼神暗藏歉意。我理解，如我所说，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沉醉其中，人之常情罢了。
“外头越悲惨，我们这越热闹。两个世界，假如你有选择的权力，你会选哪个呢？”小舟的声音，缓缓传来，极具蛊惑的魅力。假如用钱可以买到几天做神仙的快乐，何乐而不为。只不过梦境越美，破碎时越残忍，我深谙此道理。
随手捡起了一把蒲扇，将那将人熏得飘飘欲仙的香气迷雾，扇走了一些。让我们俩，都清醒些。
“不过如此。”我率先开口。
“看来公子，见多识广。”她继续刺探着我。
“关上门，你想如何臆想都行。”我语气仍然充满不屑，“不过是骗人的戏法罢了。”
“有钱人一掷千金，不过寻一霄快活。”
“权势滔天的人，想的是那长生不老。”
“痴情人渴望一个不离不弃的完美知音。”
“郁郁不得志的人，只为求得伯乐赏识。”
“自诩清高的读书人，不过也是渴望底下人的追逐赞赏。”
“那你呢？公子，你想要什么？”小舟话是对阿榆讲的，眼神却扫到了我的身上。
“我们公子年纪尚轻，别拿这些荼毒他。”我毫不留情。上流社会的黑暗，最好离得远远地。“我们四处走走吧。”坐在这儿，真相也不会跑上门来。“小舟，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说罢，我们便起身。
脚步轻飘飘的，倒有一丝腾云驾雾的感觉。
走在一个漫长的阁楼回廊中，那一间间厢房，都不约而同的传来奏乐声，吟唱声，时不时还传来一些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声。谁又知道，又是哪家有权有势的老爷，甚至是夫人，躲在里面享受生活呢。而如何享受，我倒是想一脚踹开门看看，但估计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小舟绕到我们的前头，和一间厢房把门的侍卫嘀咕两声，便小心地推开了门，如此一来，我们倒是惊了。不过房内景象，倒也一览无遗。不过是那客人和服侍的小姐吟诗作赋，相谈甚欢，肉眼看得见的精神满足。见小舟冒昧，倒也不生气。反而招呼小舟，要不要一起，看来是老熟人了。
如此坦荡，不过想让我那龌龊的想法不攻自破。这意思，我接收到了。我还瞥见了，那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就立在一旁，和环境融为一体，不动声色。内心警觉，或许这儿，卖的从来就不是那表面上的“服务”。
忽然反应过来，担忧地看向走在前头的阿榆。他也有些迷离了。
“阿槐你看，这儿倒是有几分像我故乡。”如此唤我，还是第一次。他指着一团白雾，说道。而我望去，却只是虚无缥缈的雾而已。
“那棵槐树，还没被烧毁之前，我常常在那里乘凉。”这状态不对劲，难道这迷人的香，会让人看到相同而又不相同的幻境，毕竟那些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只有自己能看见。
“公子是否喝多了？”我假装无知。
“不是的，来我们这，松弛下来，总能想起心中美好的事物。”小舟如此解释道。“不过是被勾起了一些回忆罢了。”
我轻轻的搀扶住阿榆，在他完全迷糊之前，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路过酒池，那景象，也十分骇人。醉醺醺的人，好似纷纷将自己当做那饮醉酒便能出口成章的文坛大师，在那儿大声朗诵，但说出口的，不过是一些狗屁不通的无聊字句。还有那舞池中央，人们迷迷糊糊群魔乱舞，张牙舞爪，衣衫不整，那寻欢作乐的声音不绝于耳，显得虚无缥缈。我得益于我的面具，多少也帮我隔绝了一些气体吸入，倒也比寻常人清醒一些。
“我们想去其他两扇门看看。”趁我还清醒，还想一探究竟。
“奉陪到底。”小舟始终淡淡的，平等地与我们交流。
她带着路，我们摇摇晃晃地前行。
第二扇门，略低一点。而里面场景，却与刚刚那金碧辉煌用金银堆砌的场景大有不同。假山小桥流水，文人彬彬有礼，以作品交流分享为主题，如此一来，倒也是比我们去的那儿，高尚的不少。只见那墙上张贴满那些读书人的墨宝作品，供人鉴赏点评，偶有学术看法不同者，也进行着激烈的辩论。当然也不乏，男男女女之间的相互欣赏，苦等不得伯乐者的惺惺相惜。仿佛间，那自上的画作文字，忽大忽小，然后突然漂浮旋转于半空，萦绕在上空，一时间，是创作者，也成画中人。如此景象，让那些文人墨客仿佛置身于学术的海洋，遨游其中，无法自拔。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大家哪还有闲暇，去钻研“读书无用”的学术，而如此一来，构建一个如此忘我的创作境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不留神，就深陷其中。
第三扇门，是最小的，也是最悲哀的。
谱写的是一个太平盛世，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的剧本。这里面没有硝烟，没有贫困。收成满满，茅舍小院，烟火气满满。人们茶余饭后，围坐一圈，话话家常，发发牢骚，然后期待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而那些侍女，个个着粗布麻衣，倒也温婉动人，热情招待着那劳作归来的一家之主，提供满满的情绪价值。回家没有挨饿哭啼的小儿，和控制不住自己抱怨收成抱怨没钱没米的夫人，没有那狗眼看人低的无良雇主，大家其乐融融，安定而美好。就连那下的雨，都是由一粒粒的稻谷组成，大家开心快乐地，在那“雨中”跳舞，有的甚至跪下叩谢上天，赐予自己温饱，如此景象，倒是让我心酸不已。看来，那位村妇的丈夫，大约是在这儿，迷失了自己吧。体验过如此梦寐以求的美满生活，如何还能回到那残酷的现实？而就是这种真实感极强的体验，才能让人深信不疑。我倒是看穿了这个套路，阿榆却绷不住了。
他正想冲进那“雨里”，去感受粮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好幻想，毕竟他也是饥荒和战乱的受害者。但是我紧紧拉住他，我深知，踏出这个门的戒断反应，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令人恐慌。
在我拉扯下，他倒也恢复些神智，这地方，果然无论你什么身份地位，处于什么阶层，都能在这儿找到你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是这些平民，连糊口的能力都没有，又是如何能有钱，来这里挥霍呢？”我低声询问。
“你说呢？”她神情复杂，我读出了些身不由己的意味。也对，先是抵押家中一切能卖钱的东西，然后便是家人、朋友，最后，才是自己。为了一个幻象而已，亲手摧毁自己真实生活，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但人性本贪，度过一日美好，从此那美好滋味便魂牵梦萦，一步步将自己诱向深渊。我猜，这是诱因，还有主因。
这第三扇门似乎有小舟认识的人，她是一眼也不敢多张望。而她为何沦为这合欢楼的一名歌姬，个中缘由不过是俗套的为家人牺牲奉献。而这个地方，对于她们来说，一旦踏入，便再无回头路。沐梓不过是通过控制她们的家人或者珍重的人，来控制她们罢了。我从她动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点身不由己的不甘心。
走到这步，我已经大概猜出。这个地方究竟是如何吞噬万物，包括人的灵魂了。如今看来，方府的罪孽，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深个千倍百倍。弹指一挥间，便毁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以贩卖快乐为名目，实际上不过是一张覆盖一整座城甚至是国家的阴谋密网。而我生为方府的孩子，哪里又能脱开干系？我又要无力地救济多少穷人，才能弥补这滔天的罪孽。一时间，一股无力感袭了上来。罢了，我人单力薄，还是回去想想办法吧。
“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夫人老爷要担心的。”我随便找个名目，拉着阿榆转头就要离开。小舟一脸疑惑，还没来得及反应。
“老爷可能是会担心。夫人就不一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猝不及防地激活我全身的鸡皮疙瘩。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