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
镇中主道宽阔,足以容三驾马车并行。
青石板路被厚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
远处传来隐约的锣鼓声,在寂静的雪镇中显得格外显目。
谢红尘忽然抬手,两指间夹住一片飘来的纸钱。
纸钱边缘焦黄,像是被火燎过,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文。
“出殡?”他皱着眉。
“不像。”楚江望向声音来处,“是祭祀。”
众人循声走去。
越靠近镇中心,空中飘散的纸钱越多,纷纷扬扬如逆飞的大雪。荒天秘藏的规则之力压制了感知,直到穿过最后一条巷子,才看见那片广场。
数百人跪在雪地上。
他们穿着朴素,正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抛向空中。人人眼神炽热,嘴唇飞快翕动,念着含糊的祷词。那专注近乎癫狂。
为首者身披紫色法袍,手持一柄青铜铃铛。铃声每一次摇响,跪拜的人群便齐齐叩首,额触冰雪。
广场中央是一座三丈见方的石池。池中密密麻麻爬满毒蛇、蝎子、蜈蚣,相互缠绕撕咬,腥气扑鼻。
奇怪的是——祭坛上空无一物。
没有三牲,没有五谷,没有任何该出现在祭祀中的供品。
“先民遗族各有习俗。”武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审视,“许是在祭奠先祖。”
她转向楚江,淡笑道:“既然来了,总要尝尝此地特有的古酿,师姐请。”
楚江点头。
……
酒楼就在广场东侧,匾额上书“李氏酒楼”四字,墨迹已斑驳。
掌柜是位白发老者,神采奕奕。见几人进门,他眼睛一亮,皱纹里绽出笑意:“几位是外来的客人吧?青山镇……可好久没来过外客了。”
“老朽李二春,是这儿的掌柜。几位想喝点什么?”他引着众人入座,语气殷勤,“小店有五六种佳酿,最妙的当属‘浮生若梦’——这酒方本已失传,是祖上机缘巧合才复原的,昔年专供王室。”
楚江看了眼墙上的木牌。酒名确实稀奇:青丘酒、魔罗酿、忘忧酒……皆是在外界典籍中只存其名的古酒。
“每样都来一壶。”武月开口,将一袋灵石放在桌上。
李道一温声笑道:“掌柜的如何看出我们是外来者?”
李二春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道:“几位身上的‘气’,和镇里人不一样。修过些许浅薄功夫的,都能瞧出来。便是不懂修行,看几位的风采气度……”他笑了笑,“也不像是会生在这么个小地方的人。”
“老爷子真会说话。”天凰女莞尔一笑。
酒很快上齐。
武月先执起“浮生若梦”的陶壶,为自己斟了一小杯。
她举杯至唇边,浅啜一口,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掠过一丝亮色。
“确是好酒。”她将壶推向楚江,“醇而不烈,回甘绵长。放心,无毒。”
楚江接过,饮了一口。酒液入喉,竟真如浮梦一场,万千滋味层层化开。
谢红尘、李道一也各尝了尝,皆微微颔首。
“掌柜的,”楚江放下杯盏,状似随意地问,“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李二春正擦拭柜台,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大事……倒也没有。青山镇日子向来平静,不惹外事,也无灾祸。”他想了想,“若说大事,便是这几日的祭祀大典了。十八年一次,是镇上最要紧的仪式。镇长蒋安堂亲自主持,明日是最后一日。”
“方才我们路过,见祭坛上似乎空着?”楚江问。
“祭品要最后一刻才呈上。”李二春让后厨取来几碟小菜,摆在桌上,“需长老会商议,镇长定夺,过程郑重得很。”
“一个祭品,需如此麻烦?”谢红尘挑眉。
李二春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如常:“因为献的是人,不是畜生。自然要郑重。”
堂中骤然一静。
“人?”天凰女眸光微凝。
“几位不必惊慌。”李二春语气依然平和,“祭品皆从罪血后代中选出,由神明定夺。”
“罪血后代?”
“是。”老者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怜悯,又像漠然,“古史记载,当年圣人大批陨落,实因人族内部出了叛徒,私通异族,致数十位圣人惨死。圣人陨,防线崩,亿万生灵沦为血食……那些叛徒的后裔,便被称为‘罪血’。他们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以命赎罪,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自小镇立下这规矩,每十八年献祭一人,此地便真再未遭过大灾。镇民们……也才能安居。”
谢红尘沉默片刻,握剑的手微微收紧:“叛徒确然可恨。”
他最恨背弃同族者。有些时候,内贼比外敌更毒。
傅云萱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这祭祀,历来都是蒋家主持?”
李二春一怔:“姑娘如何得知?确是如此。祭祀便是蒋家先祖所立,故而蒋家在镇中……地位尊崇。”他压低声音,“在青山镇,万不可得罪蒋家。若不小心冒犯,即刻赔罪,或还有转圜余地。否则……便可能被视作叛徒同党。”
楚江并未继续追问。
“对了,”李二春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在青山镇,有两条必须牢记的禁忌。”
“其一,天黑之后,莫要出门。若不得已走夜路,切记,莫回头。”
“其二,小镇西边是‘赎罪学堂’,乃罪血后代的聚居之地。无事尽量莫要靠近,以免沾染晦气,惹祸上身。”
李二春谈论着,又热情地让伙计给几人添了几碟下酒小菜。
然而,楚江已无心吃食,他缓慢起身:“你们慢用,我去镇上走走,领略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好,师弟自去,多加小心,有事即刻传讯。”武月美眸中异彩一闪,微微颔首,她了解这位师弟的性子,必是察觉到了什么。
“大人,我随您同去。”傅云萱也站起身。
楚江点点头,并未多言。
两人并肩走出酒楼,身影融入小镇清冷的街道。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街道上行人愈发稀少,只有纸钱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大人,此事蹊跷。”刚走出不远,傅云萱便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蒋家、祭祀、罪血后代……处处透着疑点。”
楚江望向西边。
那片屋舍低矮密集的区域,在雪幕中显得格外阴沉。
“知我者,萱儿。”他唇角微扬,抬手拂去她发间落雪,“去学堂看看。”
七十二变,隐身。
话音方落,二人身影渐渐淡去,如融雪般消失在长街尽头。
远处广场上,铃声又起。
跪拜的人群发出整齐的诵念,声如潮涌,在风雪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