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灯光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与消毒水味。
柯立芝半靠在升起的病床床板上，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他那双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牢牢地握着那只白瓷杯。
杯中插着一根透明的吸管，随着他缓缓吮吸，液体沿着管子滑入口中。
这一口下去，他眼睛轻轻眯起，仿佛回味着久违的清甜。
“好喝吧？” 李峰笑着问道。他正坐在病床一侧的小沙发上，身上还穿着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很随和。
他手里同样端着一只杯子，里面是同样新鲜榨出的苹果汁。
另一边的凯恩政委也端着杯子，姿态安静沉稳。
柯立芝放下杯子，喘息间却带着笑意：“味道确实不错……不像那些人工合成的果汁，这个甜得……恰到好处，不腻人，反而有点清爽。”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种孩子般的满足。
“那当然。” 李峰笑容中带着几分自豪，伸手从随身带来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圆润饱满的苹果，红白相间，散发着淡淡果香。
“还记得泰拉的环境改造吧？” 李峰边说边把苹果在掌心转了转，像是展示某件珍宝，
“这是皇宫北部，天山脚下，阿克苏的苹果。时隔上万年，再一次从那片土地上长出来的阿克苏苹果。”
话音落下，病房安静了一瞬。
柯立芝愣了愣，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几分。他低声呢喃：“阿克苏的……苹果？”
“是的，阿克苏不特别，苹果也不特别。” 李峰把手里那颗苹果轻轻放在病床边的小桌上，语气沉稳，却带着一种隐隐的锋芒。 “人类吃不上阿克苏的苹果，才特别。”
柯立芝原本布满血丝、浑浊的双眼，忽然一震，像是某种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政治本能被骤然唤醒。他的神情逐渐严肃，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刻回到曾经的高领主议会，回到那个一言决策能震动半个银河的年代。
他仰起头，目光投向病房天花板，穿过层层钢筋、能量护盾与混凝土，仿佛要望见比天空更高远的地方。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一句带着梦呓般的感慨：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看过古泰拉的档案。”
声音低沉，却带着回响，仿佛诉说的不是事实，而是一种铭刻在文明血脉中的记忆。
“那时的泰拉，是一个美丽的星球……当时还叫地球。”
他顿了顿，呼吸带着沙哑，眼皮轻轻颤动。
“可惜，那时的环境已经毁了……据说，最后有一个‘偷水贼’，把泰拉最后的海洋都偷走了。浩瀚的海，万千的浪，竟在几代人的荒唐中彻底消散。”
他说到这里，眼角似乎湿润了，胸口也因激动而轻微起伏。
“没想到啊……老了老了，临走前，竟还能尝上一口真正的果子。”
空气安静下来，唯有医疗设备的电子脉动声在病房中滴答作响。
凯恩政委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眉头轻蹙，神情中透出复杂。他缓缓举杯，抿了一口苹果汁，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向这位垂暮老者的记忆致敬。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但是，也只有他……” 凯恩目光落在李峰身上，“只有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如今泰拉的海洋，都是从别的海洋星球空运过来的。那花费，简直是天文数字。”
话音一落，房内的气氛又一次凝重。
李峰没有急着回应，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压进肺里，然后吐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但是，真的值，政委。为了自己的家，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柯立芝的目光再一次晃动，眼神里浮现出复杂的情绪。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当年帝国环境改造的浩大工程，多少文件堆满了他的办公桌；多少星球的税收被转移到泰拉，只为那一个决策：让泰拉重新成为人类的圣地。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制。李峰提出构想，皇宫拍板定案，罗格·多恩亲自监工，数不尽的阿斯塔特、工兵、文官与学者投入其中。大气改造、巢都搬迁、地貌复原、外星海洋运送……每一步都耗费了天文数字般的资源与人力。
而今，一颗阿克苏苹果，便是这场伟大工程最鲜活的见证。
柯立芝缓缓转头，看向李峰。那双老眼已浑浊不堪，却在此刻闪烁着某种深邃的光彩。他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李峰和那些赛里斯星域的亚细亚华夏人，似乎身体里天生流淌着一种独特的政治哲学，那是写进基因的沉默智慧。
“阁下啊……” 柯立芝沙哑开口，嘴角微微上扬，竟浮现出一抹笑意，“你比我年轻，但说话的样子，却像个数个老头子啊。”
李峰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冲散了病房里的压抑气氛。凯恩也摇了摇头，忍不住失笑。
笑声与苹果的清香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将熄的烛火旁。
柯立芝再次低下头，抿了一口苹果汁，眼皮半阖，仿佛在细细品味。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厚重的慈祥：
“但是啊，吃水不忘挖井人。吃果子，也不能忘了种果子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钉子，重重钉入了病房的空气里。
病房内的灯光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安静。柯立芝的声音在空气中缓慢游走，像是垂暮老者的叹息，又像是最后的烛火在微风中闪烁。
李峰的笑容在那一刻收敛，仿佛把方才轻松的氛围一并收拢。他静静地望着病床上的老人，心中默默点头，神情郑重。凯恩政委也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像一位无声的见证人，目光中带着复杂，既有肃然的敬意，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那是自然。” 李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眉心，然后才缓缓开口。他把二郎腿翘了起来，语气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
我不否认前人的功绩，我也不是那种会搞‘全盘否定’的人。帝国能走到今天，哪怕千疮百孔，那也终究是先辈们一步步撑下来的。”
这句话一出，病房里原本紧绷的空气，忽然像是被缓缓放开。柯立芝原本锐利的目光渐渐放松，眉头舒展，呼吸似乎也轻松了几分。他靠在病床上，像是卸下了长年累积的某种担子。
凯恩政委却心中一紧。方才不是还在说苹果吗？怎么话题就这样急转直下，变成了政治走向？他甚至能感受到这话题背后潜藏的重量，仿佛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一连串的震荡。于是，他索性闭口不言，只是端着杯子，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就容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多嘴问一句。”
柯立芝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依旧透着一丝倔强。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李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病榻的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李峰抬眼，神色沉稳：“问吧。”
柯立芝微微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句话上：“您的下一步是什么呢？”
空气顷刻间凝固。凯恩政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一问绝非寻常的叮嘱，而是某种传承，某种试探，甚至某种审判。
李峰沉默片刻，随后声音低沉而笃定地吐出了几个字：
“考试、流官……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