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第五日的清晨,风雨终于止歇,阴云渐散,东方微微透出血色的晨光。
山巅之上,明军的军旗仍高高飘扬,鲜红如火,猎猎作响。
寒风穿山而过,卷起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一片迷茫。
徐昭带着换防士兵缓缓前行,脚步沉重。
他们踏过还在冒烟的壕沟,脚下是混着泥水与鲜血的土地,尸体半埋其中,残肢裸露,有些还带着尚未凝固的体温。
他的盔甲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脸上再无昨日的少年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刀刻般的坚毅与沉沉疲惫。
“今日必破第二道壕!”
他对副将说,语气平静,却如寒铁落地。
对面的日军战壕里,一个和徐昭年岁相似的日本兵,小心翼翼的露出脑袋,畏畏缩缩看向对面的明军阵营。
田村正助,他来自丹波国一个贫寒的村庄,家中有瘸腿的弟弟与年老的母亲。
父亲是前丹波守备的乡兵,在大阪城破之战中阵亡,尸骨无存。
父死后,村中来人张榜招兵,许以一袋米和两缎布为征兵赏。
他娘只是沉默地将父亲留下的半副甲交给他,眼神里没喜没悲。
田村正助明白,那是让他替家中偿债,也为父亲还魂。
他没有犹豫,背起破甲,步入了战场。
田村正助被编入西军第五连第三小队,调往京都东线,驻扎在山名宗全总帅所辖大营。
西军是幕府直属兵,纪律最严,装备最精。
他在大营第一次见到连绵五里的火炮阵地和上万人同时操演。
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大战”。
营中流言四起:明军三路推进,已逼近城下。
“他们能把城墙炸成渣,把一个人打成粉!”
“越王麾下的机关铳,一柱火能打死十人。”
正助听着,只觉得手心冒汗。
开战前一夜,他紧张得无法入眠,只能一遍遍磨着短刀。
天刚破晓,战鼓就震得地面颤抖。
京都东门外,西军三万人严阵列开,山名宗全坐镇高台,副帅大谷吉胜亲自率军布阵。
田村正助被编入第一线,驻守在第二壕沟之后,负责掩护火枪队与传令兵。
明军如同铁流一般逼近,旌旗遮天,阵列整齐,前排藤牌兵如铁墙推进,后方机关连铳与火炮阵地轮流轰鸣。
随着“轰”的一声,敌人的滚火车撞上第一道拒马,火焰腾空而起,壕沟里的灰尘瞬间被吹得睁不开眼。
片刻后,铅弹如雨落下。
一枚铁弹呼啸而至,正中正助右侧的队友。
那人脖子瞬间不见,只剩一滩鲜血喷溅在田村正助脸上。
他还未来得及眨眼,便被小队长一把推倒:
“趴下!别动!”
接着第二轮轰鸣袭来,壕沟像是塌了一块,附近的盾兵被爆炸震起,又摔落沟底,惨叫声不绝于耳。
田村正助耳朵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地在抖、血在热,自己仿佛从一头驴变成了一头狼。
“换队!上前顶替!”
田村正助听不清口令,只见前排空出,便拔刀冲上,替换倒下的战友。
敌军藤牌阵已逼近到百步之内,田村正助第一次看到对面明军士兵的脸。
他们不怒不狂,整齐推进,冷如钢铁。
田村正助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火铳预备,射击!”
一排火枪手在他身后同时点燃火绳,齐齐放响,枪火扑面。
对面明军前排盾墙顿时塌下一片。
可下一刻,又一列敌兵顶了上来。
他们根本不畏死!
在明军火力压制之下,岛津左翼突袭阵线已被撕开缺口。
田村正助被紧急调往缺口封堵,带领十人小组掩护搬运重盾。
刚跑到沟边,就见一个身穿黑甲的明军少年将领,带着滚火车直接撞破壕沟木栏。
他一马当先,脸上溅着血,却不乱分寸。
正助惊恐失措,拔刀拦路,却被飞溅火油波及,一头热浪扑面,将他整个左臂烧焦。
他嘶吼着在地上打滚,用土和烂布扑火。
那是田村正助第一次被战火直接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西军援军抵达,田村正助才被人拖下战线。
医者说,他的左臂废了,骨裂三处,再不能执刀。
田村正助被编入营后伤兵队,负责运尸、修壕、送粮。
他的世界从杀与守,变成了抬与埋。
有时他会在夜里走到壕沟边,望着依旧轰鸣不止的明军火炮。
他不恨他们,也不恨这个世界。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
五日后,东线陷入僵持。
战鼓不再日夜轰鸣,代之以间断的号角、嘶哑的怒吼,还有偶尔夜风里传来的呻吟与哀号。
炮火烧过的土地寸草不生,壕沟边,尸体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
明军没有退,反而愈发压得紧,日军的粮草却已经吃出了霉味。
夜里,山名宗全召集众将,传令准备夜袭。
在前线伤兵营,田村正助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趁着黑夜,在营帐边偷偷塞进了一份写好的战表。
这是他第二次申请重返前线。
第一次,他被拒了,被关了三天,理由是“伤未痊愈,精神不稳”。
但田村正助知道,其实谁也不想把一个只有一条好胳膊的小兵再扔回去当炮灰。
可他想回去。
他不怕死。
他只是,不想就这么死成一个抬尸体的哆哆嗦嗦的工匠。
他宁愿倒在战壕,也不想一边拉着伤兵车,一边等死。
第二封战表依旧没有批。
田村正助低着头,把一封信交给了同营一个准备逃跑的家伙。
“如果我真死了,帮我带回丹波去。告诉我娘,我没逃。告诉我弟弟——别再上战场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哭。
只是写完信后,抽了一口凉茶,然后抬头看着天空。
几只渡鸦正从头顶掠过,黑影低飞,发出一声哑哑的鸣叫,像是提前唱出的挽歌。
炮声就要响起了。
这是田村正助,丹波来的少年,西军第五连一个无名的足轻。
他既不是将军,也不是英雄,他甚至连一块木牌都没刻上过自己的名。
但他实实在在地,活在了这场战里。
杀过,怕过,烧过,哭过。
田村正助躲过滚火车的烈焰,挨过火铳的扫射,也咬牙撑过伤口腐烂的日子。
他失去过战友,也曾狠狠地恨过敌人。
但仇恨不会救命,荣誉也不会。
这场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越来越说不清了。
他只是,还活着。
还在等下一轮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