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头，风雨如晦。
浑浊的长江在铅灰色天幕下翻涌咆哮，水汽混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守城兵卒缩在垛口后，抱着冰冷的长矛瑟瑟发抖，目光空洞地望着城外那片黑压压、沉默如山的军阵。
虎贲军团！
猩红的战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如同凝固的鲜血。
铁灰色的甲胄连成一片，反射着天光微弱的冷芒，肃杀之气凝结成无形的巨锤，沉沉压在江陵城每一个人的心头。
冯进军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玄甲重铠覆满斑驳血污与泥泞，雨水冲刷下，蜿蜒流下道道淡红的溪流。
他按着腰间“断浪”长刀的鲨鱼皮鞘，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锁定着江陵城那紧闭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城门，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真正的风暴，已在城内酝酿至沸点。
……
杜家堡，宗祠。
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列祖列宗森严的牌位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无数双冰冷审视的眼睛。
浓烈的檀香也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陈腐与绝望气息。
杜维钧身着象征家主的深紫锦袍，身形佝偻，枯槁的手指捻着三炷线香，对着香烟缭绕的祖宗牌位深深跪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列祖列宗在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不肖子孙杜维钧…愧对先祖六百载筚路蓝缕，开枝散叶之功！今强寇环伺，社稷倾颓，刀兵已至家门…”
话语哽在喉头，剧烈咳嗽起来，花白的胡须颤抖着。
他艰难直起身，颤抖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那是长安送来的最后通牒，也是唯一的生路。
他死死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纸文书，而是烧红的烙铁。帛书上“献城归降，既往不咎”八个朱砂大字，在摇曳烛光下刺得他双目生痛。
“六百年杜家基业…六百年啊！”杜维钧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困兽般的疯狂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凄厉，“岂能…岂能拱手送予他人！祖宗基业，葬于我手，九泉之下，有何面目？！”
“嗤啦——！”
帛书被枯瘦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狠狠撕裂！刺耳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宗祠内炸响，惊得烛火猛地一跳。
碎裂的明黄帛片如同垂死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边，沾上他袍角沾染的香灰。
“父亲！”杜衡失声惊叫，抢上一步欲扶。
他脸上交织着惊惶、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
就在今日清晨，他安插在李璘身边的眼线拼死传出消息：李璘竟已暗中拟旨，一旦战事不利，便要以杜家“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之罪，屠尽杜家满门，用杜家的血和人头，换取他逃往岭南的时间！
这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杜维钧猛地甩开儿子的手，回身死死盯着杜衡，眼中是濒死的固执与绝望：“衡儿！我杜家立足江南六百载，历经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什么？是土地！是私兵！是这云梦泽的根基！降？降了便一无所有！长安那裴徽小儿，他容得下我们这等门阀？”
“父亲！”杜衡再也抑制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砖石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再抬头时，两道混浊的血泪已蜿蜒滑过他布满风霜的脸颊，滴落在撕裂的降表碎片上，迅速洇开两团刺目的暗红。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抠出来，浸满了绝望的沙砾：“降了吧…降了吧！长安要的是江南安稳，是漕运钱粮！杜家堡献出去，坞堡献出去，私兵…也献出去！只要能保住祠堂…保住杜家血脉…给杜家…留条根呐！李璘…他已拟旨要屠我满门了！”
最后一句，如同濒死的哀鸣。
“什么？！”杜维钧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死死盯着儿子脸上的血泪，又缓缓低头看向那些沾血的降表碎片，仿佛第一次看清上面的字迹。
那困兽般的疯狂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
宗祠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杜衡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六百年的门阀，在血泪与撕裂的降表前，轰然崩塌。
……
……
江陵城，积玉楼。
这座矗立在城西运河畔、高达五层的庞然大物，是杜家在江陵城财富与权力的象征。
此刻，楼内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巨大的粮仓堆满新收的稻米，空气里浮动着谷物的微尘与陈腐气息。
昏暗的油灯下，杜家护院头目杜彪焦躁地来回踱步，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总觉得今夜不对劲，太安静了，运河上的风声似乎都带着鬼气。
“彪爷，西仓角门的锁…锁好像有点松…”一个年轻护院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不安。
“锁松了？”杜彪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快！带人去…”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从地底深处炸开！整座积玉楼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巨浪中的破船！
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硫磺、火油味，从底层猛地向上冲腾！
“起火了！粮仓！底层粮仓炸了！”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喊瞬间撕裂死寂！
杜彪被震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
他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底层仓库方向，赤红的火舌如同挣脱囚笼的恶魔，瞬间舔舐着干燥的木质楼梯和堆满墙角的麻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带着谷物烧焦的呛人气息，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水龙！快开水龙闸！”杜彪目眦欲裂，嘶吼着扑向墙边的水龙开关阀。
然而，扳手纹丝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
“闸…闸被人从外面卡死了！”一个护院绝望地哭喊。
“妈的！中计了！”杜彪瞬间如坠冰窟。
火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恐惧攫住了心脏。他猛地拔刀，嘶吼着：“抄家伙！守住楼梯口！别让火油泼上来！”
但太迟了。
混乱的人群中，那个叫赵四的护院，双眼因吸入浓烟而布满血丝，更因那深埋心底的仇恨而赤红如血。
他死死盯着杜彪的背影，耳畔仿佛又响起三年前兄长被陈豹纵马拖行致死时凄厉的惨叫。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面是白天从不良人秘密渠道得到的猛火油！
“杜家的狗！去死吧！给我哥偿命！”赵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将陶罐狠狠砸在通往二层的木质楼梯拐角！
“哐当！哗啦——！”
陶罐碎裂，粘稠刺鼻的黑色火油泼溅开来，瞬间浸透了干燥的木板和堆放在旁的布匹绸缎。
一支燃烧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精准地从楼外浓烟弥漫的窗口射入！
“蓬——！”
烈焰冲天而起！火舌瞬间吞噬了楼梯，并以恐怖的速度向上层蔓延！
灼热的气浪将附近的护院掀翻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嚎。火油燃烧的刺鼻黑烟混合着人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积玉楼，这座杜家的财富堡垒，彻底化作了江陵城夜空下一支巨大无比、疯狂燃烧的火炬！
冲天的烈焰将半边天空映得一片血红，翻滚的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直冲云霄，连城外的雨幕都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
火光映在每一个江陵人惊骇的脸上，也映在城外冯进军冰冷的瞳孔中——那是总攻的信号！
“天火！天罚啊！”城内不知何处爆发出凄厉的哭喊，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
……
江南伪帝皇宫，地底秘道。
浓重的霉味、土腥气和老鼠粪便的恶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秘道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石壁湿滑冰冷，滴落着浑浊的水珠。
郭襄阳精赤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绷紧如铁，背上那道狰狞的鞭痕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身后，血眼带领着三百特战大队杀手沉默地鱼贯而行，如同在黑暗中潜行的狼群。
每个人脸上都涂着黑绿相间的泥彩，手中紧握着制式强弩，冰冷的弩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将军，到头了！上面就是伪帝后花园假山！”血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郭襄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泥土和硝烟的味道。
他无声地点点头，眼中寒光爆射，猛地发力向上顶开头顶一块沉重的青石板！
“哗啦”一声轻响，混杂着泥土落下。
清冷的空气裹挟着王府特有的、混合了脂粉香和草木气息的味道涌入地道。
“上！”郭襄阳低吼，如同出闸的猛虎，第一个窜出秘道口，就地一个翻滚隐入假山嶙峋的阴影中。
眼前是之前的永王府——如今的伪朝皇宫的后花园。
亭台楼阁在夜色中显出模糊的轮廓，远处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娇笑，与这紧张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一队金甲侍卫正沿着回廊例行巡逻，甲叶碰撞发出规律的“哗啦”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
“目标，永王寝殿‘承露台’！挡路者，杀！”郭襄阳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迅速打了个手势。
猎手们如同鬼魅般散开，借助假山、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内苑核心区域渗透。
他们动作迅捷，脚步轻如狸猫，只有强弩上弦时发出的轻微“咯吱”声暴露着他们的存在。
“什么人？！”一声厉喝骤然响起！一名金甲侍卫似乎察觉到假山后的异动，按刀转身。
“咻——！”
回答他的是一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尖啸！
一支淬毒的弩箭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一丛茂密的芭蕉叶后射出，瞬间穿透了侍卫咽喉处金甲与头盔的缝隙！
“呃…”侍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双手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子，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魁梧的身躯沉重地栽倒在地，金甲撞击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巨响。
“有刺客！”旁边的侍卫惊骇欲绝，嘶声狂吼，同时拔刀！刀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寒芒。
“噗！噗！噗！”
回应他的是数道几乎同时响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弩弦震鸣！
数支淬毒弩箭从不同角度激射而至！
一支狠狠钉入他举刀的手臂，剧毒瞬间麻痹神经；一支贯穿了他大腿，血花迸溅；最致命的一支，直接从他大张的口中射入，箭头带着脑浆和碎骨从后颈透出！
精锐的金甲侍卫，在猎户们精准致命的弩箭下，如同纸糊的玩偶般被轻易撕碎！
“敌袭！保护陛下！”尖利的警报声终于刺破了王府虚假的宁静。
急促的脚步声、兵刃出鞘声、侍卫们惊惶的呼喊从四面八方响起。
“冲！”郭襄阳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
他猛地从假山后跃出，手中开山刀带起一片雪亮的刀光，狠狠劈翻一个迎面冲来的侍卫！
猎手们紧随其后，强弩的机括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在王府花园内交织成一片血腥的乐章。淬毒的弩箭如同死神的请柬，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他们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撕裂王府脆弱的护卫，踏着尸体与鲜血，目标直指那座灯火最为辉煌的宫殿——承露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