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蓝玉沉吟良久，取过一张素笺，蘸饱了墨。
亲自来写。
这一封，是给当朝太子朱标的。
措辞之间，蓝玉煞费苦心。
他不敢隐瞒太甚，却也不能尽数实言。
只说自己“误信小人，为奸商所乘，在大黄贸易一事上处置失当，有负圣恩，有负殿下平日教诲”。
言语间极尽忏悔。
又隐隐提及当年随常遇春征战，以及与太子妃的亲缘关系。
盼太子能“念及微末旧功，及常氏一门忠烈”，在陛下面前为他“稍作转圜”。
不知道有什么用。
但多做一些，便能在事发的时候，多一分希望……
送走了信使，蓝玉召集了府中所有义子，以及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将领。
这些人，大多是沙场上跟他一起拼杀出来的汉子。
此刻见侯爷神色凝重，也都知事情非同小可。
“弟兄们，”蓝玉看着他们，声音低沉却有力，“咱们这次，栽了个大跟头！”
众人默然。
“挪用军饷，私换军械，这些事，瞒不住。”蓝玉坦然道。
“真要追究起来，老子这颗脑袋，还有你们不少人的脑袋，都得搬家！”
堂下众人，都目光凝重地盯着蓝玉，等待着他的号令。
“但是！”蓝玉话锋一转，眼中爆发出凶悍的光芒。
“咱们是军人！”
“军人的错，就得在战场上找补回来！”
“老子已经上书陛下，请命出征！”
“北元那些杂碎，最近不安分得很，正好拿他们来开刀！”
“只要打一场大大的胜仗，斩将夺旗，开疆拓土！”
“到时候，功过相抵，陛下说不定还会给咱们加官进爵！”
他扫视着众人，目光锐利：“怕死的，现在可以滚！”
“想跟着老子博个封妻荫子，博个青史留名的，就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愿随侯爷，万死不辞！”蓝武第一个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愿随侯爷，万死不辞！”其余将校也纷纷跪倒，群情激昂。
对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武人而言，犯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没有机会弥补。
如今侯爷指明了一条路，纵然凶险，却也有一线生机。
甚至是一飞冲天的机会！
蓝玉看着阶下众人，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
“好！都是我蓝玉的好子侄！”
他上前扶起蓝武。
“侯爷英明！”一个络腮胡的义子高声道，“末将等愿随侯爷一同出征，杀他个天翻地覆！”
“对！与其在这里受这鸟气，不如去草原上痛快杀一场！”
“请侯爷下令！”
蓝玉看着众人高涨的士气，心中稍定。
军心可用，这是他最大的本钱。
“传令下去，大同各卫所，即日起加强操练，整备军械，随时准备开拔！”
“是！”
众人散去，各自领命。
前厅之内，又只剩下蓝玉一人。
“哼，想让老子就这么倒下？没那么容易！”
蓝玉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
大黄价格暴跌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寒潮，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草原。
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帐篷，都被这股寒潮彻底渗透。
大黄完了！
曾经被无数人视作比黄金更贵重、比牛羊更可靠的票据，一夜之间，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废纸。
一个枯瘦的孩子，脸颊凹陷，嘴唇干裂。
他用尽力气，拽着一个中年汉子破旧的皮袄。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阿布！阿布！我饿……”
那汉子，曾经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此刻却眼窝深陷，胡须如同枯草般杂乱。
他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手中那沓花花绿绿的纸片。
那些纸片，曾是他眼中未来的希望。
是他用部落里最后三十只肥壮的羯羊，在南朝商人热情的笑容中换来的。
他记得换票据时，商人们说，这纸比羊羔的毛还软，比金子的心还实。
如今，羊群早已进了别人的圈，或者，变成了南朝人的口粮。
而他手中的希望，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嘲弄的笑话。
部落的帐篷外，寒风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
它卷起地上的沙砾，夹杂着冰冷的雪沫，狠狠抽打在人们的脸上。
生疼。
“哈尔巴拉！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还我的羊来！”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撕裂了部落残存的死寂。
是另一个部落的头人，巴图，带着十几个手持弯刀、套马杆的壮汉，冲了过来。
他们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绝望，还有被欺骗后的疯狂。
哈尔巴拉转过身，声音沙哑。
“巴图，你……你这是干什么？”
巴图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他一把揪住哈尔巴拉的衣领。
唾沫星子喷了哈尔巴拉一脸。
“何意？”
“你当初是怎么跟老子说的？”
“你拍着胸脯，指天发誓，说这‘龙鳞金’能换来金山银山，能让我们顿顿吃肉，冬天穿上绸缎！”
“老子信了你的鬼话！把部落过冬的粮食，都他娘的换成了这堆破纸！”
巴图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票据，狠狠摔在哈尔巴拉的脸上。
纸片散落一地，被狂风吹得四处翻滚。
“现在，你告诉老子！”
“你让老子拿什么喂饱我的族人！”
“我的孩子们在哭！老人们在等死！”
哈尔巴拉的身体在颤抖，他想辩解，声音却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我……我也是被骗了啊！”
“那些南蛮子……他们……”
“放屁！”巴图怒吼，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痛。
“我看你就是跟那些南蛮子一伙的！你拿了他们的好处！”
“不然你怎么会那么卖力地劝说我们？”
“抢！”
人群中，不知是谁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这个字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两个原本还算和睦的部落，瞬间陷入了混战。
弯刀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寒光。
套马杆带着风声呼啸。
惨叫声。
怒骂声。
骨头断裂的闷响。
鲜血喷溅出来，很快，在冰冷的地面上凝固成暗红的斑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