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总有种奇怪的感受。
身边和我们朝夕相处的人们,他们可能是亲人,长辈,朋友,同事,后生,爱人……他们对个体来说,就像摆在装修完毕的家里的家具一样自然,一起生活久了,会习惯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活着,仿佛是太阳东升西落那样合情合理,很少想过他们的死,因此在他们离去的时候,我们会感到阵阵不适,但未必会立刻难过。
而当我们想要使用那个消失的家具,在家里四处搜寻它们的时候,才会猛然发觉,它已经不在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清楚地意识到:即使买一个新的,别无二致的,也不能替代掉那共同渡过漫长岁月,这时候,往往会潸然泪下,情难自抑。
所以死亡是人的第一课,不断地经历失去,人就会长大一点。
“斯通,别睡了!”
他被急促的拍脸声惊醒,睁开眼,安桂贤的肥脸占据了他的所有视线,这厮压低了声音和他说话。阿普林·斯通从淌满自己口水的桌子上抬起头,这才发现还算勤奋好学的自己罕见地在课上睡着了,缓缓地转移视线;教室内安静得可怕,教授理论课程的老师面带微笑,同时脸色铁青。
鉴于学期临近期末,学生们时间紧任务重,这位老教师本来不管上课打一会盹的学生的,可能这学生是半夜努力学习把自己熬睡了呢?老师慈爱地想道。
然而斯通并不是打盹,是睡了一整节课,从早上睡到太阳高升,尽管培养大学生对自己的前途并无太大用处,但老师感觉自己教学的尊严被鄙视了,于是用灼热的视线盯着斯通圆圆的头顶。
顶着学习矫正的风头还替人代课的哲学系学生安桂贤,在理科课堂上感到如入寂静岭般的浑身发麻,怕斯通没反应,答不上来,老师反过来问旁边的自己,直接一石二鸟,他赶紧摇晃斯通的身体,希望这人的魂魄从周公那能出来。
只能说这位老师对大学生作息的评估还是太理想化了,实际上昨晚上斯通是和他们打枪神争霸到天边微亮,实在是扛不住了,这才在课上酣然长眠。
“考虑一个薄翼型在流场中做小迎角定常飞行,我们来研究其绕流特性。”老师咳了两声,敲了敲荧幕上的图,“写出该流动情况下,速度势函数 Φ 所满足的控制方程,并请简要解释,为了求解翼型的升力问题,我们需要引入何种关键的物理概念来修改这个控制方程所描述的基本流动?那个睡很香的,你来回答。”
“控制方程是Laplace方程 \abla^2 \\phi =,引入的关键物理概念是环量,无粘、不可压缩势流理论本身无法解释升力的产生,须通过引入一个围绕翼型的环量,例如,通过库塔-茹科夫斯基后缘条件确定其大小,使流动平滑地离开后缘,从而在数学上获得一个非零的解,并产生升力。”斯通很快回过神,豁然起身。
老师又敲敲白屏,问道,“当来流马赫数 m_{\\infty} 进入跨声速范围(例如 0.7 < m_{\\infty} < 1.2)时,流动会出现显着变化,随着 m_{\\infty} 从亚声速逐渐增加,翼型表面首次出现局部超声速区。请描述这一现象发生的过程。当翼型表面出现超声速区但末端仍为亚声速流时,此时的流动被称为何种流动状态?”
第一个问题虽然是基础知识,但涉及势流理论和升力产生原理,这对他们这种本科生来说是中偏上的难度;第二个问题关于跨声速流动,涉及马赫数变化和局部超声速区的形成,这已经是高级课程的内容了,斯通感觉从老师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不怀好意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眼安桂贤,只见他双眼紧闭,额头上全是汗,双手合拢作祈祷状,一副大难临头的痛苦模样,估计是感觉自己答不上来这种超纲题,老师会让旁边的他起来回答,文科生压根听不懂这些符号交织的东西,只能和老师相视一笑。
“随着 m_{\\infty} 增加,翼型表面…通常是上表面最大厚度附近的流速会超过来流速度。根据 m = V\/a,当局部流速 V 增加到使得局部马赫数 m_{local} > 1 时,即使 m_{\\infty} < 1,也会形成局部超声速区。流动状态是超声速区以结尾正激波结束的亚声速流动,或简称为‘亚声速飞行中的局部超声速区’”幸好他平时认真听课的,为了保证每次都能拿到校长奖学金,也会去请教学校里的研究生和自学更高级的课程。
再加上这两个问题也不难,不然在学风监督来视察的情况下,被揪到睡觉,还回答不上,肯定数罪并罚,奖学金就没了。
“那老师神经病吧,准备期末考试,把高级课程的内容拿出来,明显是为难你。”听到斯通对课上内容的解释,安桂贤含糊不清地骂道,亮出虎牙对着冒着噼里啪啦响声的烤鸡腿狠狠咬下。
“临近期末,最近班上临时抱佛脚的人越来越多了,在别的课上赶作业的人也多了,估计很多老师看不下去吧,所以故意出点难题来考考我们,会了高难度的,低难度的也自然迎刃而解,其实也是对我们好;而且今天学督来校里视察了,我睡觉确实不太好,被看到的话,让我们学校冠上学风不正的名声可就不好了。”斯通一边说埋头耕耘他的那碗鹰嘴豆和烤鱼。
“好一个优秀学生的标准发言,不过今天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平时看不出来啊。”安桂贤看了看他说,“我一般不夸人的,但是她问那么难的问题,你还在犯困就答上来了,我看你肯定能进科研部吧。”
“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不像你,你有爱你的妈妈给你垫底,而我除了微薄的福利基金以外,其他的生活所需都要靠自己想办法争取,所以我必须要拿到几万的奖学金,每年都要拿到。”斯通满嘴流油地回答道,“至于科研部什么的,你就是在抬举我了,我只是个谋生的做题家而已。”
“虽然感觉你好像在骂我是个妈宝男和啃老巨婴……算了,原来你不以为科学奉献青春为己任啊。”安桂贤又往饭里加了一块鸡排,高高地在碗里堆起来,他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失言,是不是戳到了斯通无父无母的伤心事?他的脸色变得小心翼翼的。
“那你就想错了。”斯通说。
“啊?原来你还是想进科研部的啊,我就说怎么可能……”
“不,我确实在吐槽你可以当妈宝男,可以啃老。”面对安桂贤吃了苍蝇的表情,斯通伸了个懒腰,大大的灰眼睛被一圈黑色围着,熬得像只干脆面浣熊,他发出了长长的叹息,“要是有哪位有钱人忽然找到我说‘我的儿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摇身一变成富二代,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你现在认我为义父还来得及。”
一只手放在了斯通的肩膀上,斯通回过头,“老陈,你去非洲淘金啦?”
原来是一周不见的陈清野大少爷自然地拉开他们旁边桌子的椅子,搭在斯通肩膀上的手晒得漆黑,光可鉴物,陈清野摘下有一个装备有微型电动小风扇的帽子,露出风扇下面的地方,和有帽子遮挡的额头色号迥然的,十分憨态可掬,可以直接去参演最新翻拍的《清官老爷包青天》;安桂贤抹了抹眼睛看到他这副德行笑翻了,发出了杠铃般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包青天很不高兴地看着他们,“你才去非洲淘金,我只是太沉迷于其中,忘了做防晒罢了……你笑什么笑。”
安桂贤捧腹大笑,“哎哟我不行了,你是去哪儿了,一周就从黄种人晒成黑种人了……不行我腹肌要笑出来了。”
“笑什么笑,就你那九九归一的腹肌啊。”陈清野借着食堂的正身镜看到了自己不复汉家威严的形象,顿时一阵羞红臊气涌上心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临走之前,偷偷往我行李箱蛋白粉里加奶茶粉的事?我就说这罐粉怎么这么甜。”
“不不不别说这个了,我跟你说个事,你绝对想不到。”安桂贤神秘兮兮地靠近陈清野的黑脸,“一个人在课堂上完全睡着了的情况下,被强行从梦中叫起来,还能瞬间回答老师出的超纲题。”
“谁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安桂贤指了指陈清野。
“什么超纲题啊,我听听?”
斯通和陈清野相处,始终不如和安桂贤一样自然,一是因为陈清野出身名门贵胄,和他说话斯通总是收着。
二是因为陈清野非常聪明,说话又很直接,应该说是说话很毒舌,有种他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感觉。每次说到这里,陈清野都会坦然地说,“把感觉去了。”
但陈清野又很讲义气,很多时候斯通陷入经济困难的时候,都是陈清野非常及时地解了他的难,不然斯通真要去借贷了,贷就像神,一旦上身,请神容易送神难……其实陈清野最吸引斯通的,还是他那种“无论如何老子天下第一”的从容自信,这种自信是持续的养尊处优和爱护里养出来的。
斯通很羡慕他。
陈清野听了斯通给他重复了一遍题目,不以为然地说道,“虽然我不太懂空气动力学,但是要是换成有人为难我,当即能说几道现编的题,把老师难住,让她下不了台,不过学督来了,暂时不能这么干。”
“你别去找那个老师麻烦啊。”斯通听到他那个“暂时”,联想到陈清野向来不忌讳使用家里人给他的特权,说白了就是为了维护江湖义气从而仗势欺人。
这个家伙,你如果和他不认识,一旦得罪了他,他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报复回来,而且要报复得人心口留下一道疤;但是一旦成了朋友,他就真心地,超级地对你好,你哪怕得罪了他,哪怕碰一下他的底线,他都能表现出无限的宽容度,对于朋友凭自身无法达成的愿望,他也是满足。像一个缺少朋友的孩子,在朋友面前竭尽全力表现“我值得你们信赖,都来和我交朋友吧。”
可是在广大的为了追逐他的钱和权的人里,陈清野又能精准地识别出真喜欢他这个人的斯通和安桂贤,很奇妙。
“奥普拉,说到题目,科研部的特招要开始了。”脸和咖啡一样黑的陈清野点了一杯咖啡,“据说这次题目特别难。”
斯通:“别叫我奥普拉,我又不是个姑娘……题每年都很难吧。”
“不,今年真的特别难,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不轻易形容题目的难度,因为对我都很简单,我如果说难的话,那是真的很难。”陈清野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听说把很多老教授都难倒了;不夸张地说,这次试卷的难度要到让百分之九十的人写不完,让百分之八十的人得不到面试线以上的高分,要让所有人把草稿纸写得写无可写。”
“吔?!”安桂贤大惊。
“我打算去科研部的培育中心,所以今年生物医学的特招考试第一名我是势在必得,虽然说我不考试也能通过关系进去……”陈清野看向斯通,打了个响指,“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们谁先从考场出来。”陈清野担心野心不够的斯通读完研究生和博士,就随便找个一官半职自暴自弃了,赶紧含情脉脉地补充道,“如果你能考进科研部,就能永远做我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斯通用中指指了指他,“我警告你,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
“切,你以为我饿到这种程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陈清野想了想,改口道,“如果你能考进科研部就能永远做我的朋友,永远——永远花我的钱。”
“这话还差不多。”斯通笑道,举起可乐,和他的咖啡杯碰到一起,“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