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其一生都想方设法逃离童年,却总在夜深人静之刻被它追上。”
“背后,一双冰凉细腻的手捂住我的眼睛;告诉妈妈,你去了哪里?”
“桐花路大桥103号。”
“我还记得那家的路牌。”
“这样啊。”
“母亲似乎想了想,随即说道,鼻子喷出的热气消散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那时她才二十几岁,就算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材没有走样,依然是个纤细而高挑的女人,时常笑靥如花,像个孩子,由于她早年参过军,所以身板笔直,又显得冷酷;在这张复杂的脸上,那对烟水晶色的,因为雪片飘落在睫毛上而不得不而略微眯起的眼睛,在眼睑浓重的阴影里,沉静地打量着我,她那冷白,漂亮而又稍有愠色的脸上现出温驯而又充满讥讽的神色,我后退了两步,迟疑地看着她,好像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而是真实存在的尸体,忽然活过来,突然出现了生机勃勃的迹象。”
“你做得很好,威廉,接下来就交给妈妈:她波澜不惊地说出了令我十分感动的话,因为她很少对我给予关注;这个世界上有疼爱孩子的母亲,有虐待孩子的母亲,但很少有彻底无视孩子的,像她那样——回到家后我行我素,仿佛这座房子是只有她之外没有人的空空荡荡,仿佛我和我的妹妹,加上我那日渐好吃懒做的发福父亲,只是横亘在家里的三座肉山,而非活蹦乱跳的生命,伴着门锁咔哒的清脆响声,伴着薰衣草和郁金香被风衣卷起的馥郁和我们身为儿女的目视,母亲从玄关一路走到卧室,不理睬家里孩子的“欢迎回来”,对正在大快朵颐的父亲视若无睹,然后进卧室。这是每天发生在我家里的事,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如果我在家里喋喋不休,她也只会是饶有趣味而漠不关心,懒洋洋地想着别的。”
“话题歪了,我感觉那天母亲很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详细问了我具体在那个房子里做了什么,虽然我羞于启齿,但是她鼓励我丰富其中细节;结束谈话后,她拨通了电话,掩着嘴不知和谁聊天,后来这件事就没有后来了,和我干过的许多伟大事迹一样没有后文,按照原则人们该查下去的,但是我母亲身为原则,建议他们别查了。”津津乐道自己的杀人罪行,威廉的脑子里显然没有装下羞耻这两个字,楚斩雨对他吐露年少的轻狂轻蔑并不震惊,祂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睁开眼,威廉会对他继续完善案子,就像游戏开发商改良建模。
不过,威廉的母亲应该去世得很早,楚斩雨回忆了他的母亲:名字好像是阿涅丝·瓦伦斯丁,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画家,不太像是能做出这等事,说出这种话的人;所以楚斩雨全当他在乱说一气,然而在这平静的字句间,却散发着灼热的温度。仿佛那藏在动人心魄字句后的心脏,随时会呼之欲出,将满腔赤诚尽数倾泻于祂。
“和母亲不同,我对那少女的死耿耿于怀,总想回到那里再看看;在我年纪稍长后,我掌握了后续;那个女孩名为玛丽·杜布瓦,她的父亲是个颇有家资的商人,母亲是心理咨询师,当时肚子里怀着孩子,我去的时候夫妻二人正出门拍婚纱照所以都不在家。得知女儿死讯,杜布瓦夫人情绪激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提前分娩,最终母亲和孩子都没能保下来,杜布瓦先生先是失去大女儿,又是失去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哀恸欲绝之下上吊自杀,勒死大女儿的凶手是他们一家人的远亲,不知何缘故现无家可归,多次请求他们收留无果,她只好藏在衣柜里,据说凶器毛巾上布满了她的指纹。”威廉的手指抚摸了一下无名指上的婚戒,“她的名字叫亚娜·劳伦斯,我也看到了这个凶手的照片,她十分憔悴,瘦得形销骨立,给我的即视感却是那么眼熟,所以,我第一眼就笃定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她,一定,可是究竟在哪里呢?楚斩雨,机会留给你,你猜猜我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你问这个谁知道啊?
和自己关心的话题完全没关系,楚斩雨本不想听,暂时出不去,直接睡觉得了,可是祂的心从威廉进来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放下,祂心中总有些预感,预感威廉在无人旁观的这里究竟要吐露什么?说什么不为人知的?隔着一层眼皮楚斩雨并不能看到威廉的神情,不然祂会被威廉此刻的模样吓一跳,虽然说着耍嘴似的玩笑话,但表情可远远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说话时,大而深陷的眼珠在眼眶里一轮轮转动,嘴角的肌肉棱形地发着抖,但是他又竭尽全力地遏制住不住颤动的脸部,显示出某种阴森冷酷的味道;拿着一把造型十分夸张的枪,枪身呈现半透明状,弹匣里装得满满当当。
“是在我母亲派人处理掉的废弃物里。我看到一张合照,是她和自己兄弟生前的合照,而在这张照片里,我看到一个女人,和劳伦斯长相上有六成像,但是气质迥异 照片里的女人,正站在我已去世的舅舅摩西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像一对情侣,从略微失真的照片上就能看出来女人脸颊丰润,如果让劳伦斯吃点益补身体的美食,也许能让生命的光彩从她那死气沉沉的鱼目里焕发出来,那和照片上有点类似了……对不对?嗯?”威廉把枪放到隐秘的角落,只露出枪柄的一端,走上前,一只手抚摸着舱壁,楚斩雨能听见他的脚步,听见皮鞋踩在地板上软脆的噼啪声,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却不能分辨他眼神中中经年交织着的复杂情愫;片刻后,威廉把目光从祂身上移开,转而瞥视着监控镜头,目光如刀锋,化作实质,能将监控后面可能存在的某人切成臊子,仿佛注视着灭门的死敌,不过既不怨毒也不痛恨,而是嘲讽。
“所谓辉煌的余生,不过是欲望的囚徒,渴望得越多,就会越被我控制,好不容易,你我都有彼此想要实现的心愿,在达成目标之前,就让我们彼此利用吧。”
威廉轻声道,像彬彬有礼的一位绅士,在情窦初开的姑娘耳畔低语。
又是不明所以的话。
他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费因对柏德的印象很好,谁会不喜欢一个,学识渊博,饱受爱戴,温和待人的阿姨呢?可是自从在地下室手记里了解了柏德的为人之后,祂对她包庇儿子一点也不奇怪了……手记……手记……一刹那楚斩雨脑中警铃大作——不对:在郭文奇引发的大爆炸里,我的衣物被烧光了,那揣在身上的手记本,记载了柏德和前政府的那么多秘闻的宝贵手记本,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尽管距离看那手记本没太久,所以楚斩雨确信自己能复现出手记本里写的大部分内容,但是重新写有什么用?里面无法复制的珍贵照片,和能证明是柏德本人的字迹,通通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想到这里,祂瞬间头皮发麻,失去了这一重要证据,楚斩雨不禁十分难受,祂当即想了一下手记本消失对谁有好处,这么一想怀疑对象有点过于宽广了:毕竟柏德记载的东西涉猎颇多,很多人都被牵扯其中……罢了,不要为失去的东西纠结,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里,留在这里只是坐以待毙。
等到威廉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之后,过了很久楚斩雨都没有动;祂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才能离开,以前可以靠着能力让监控无缘由坏掉,然后熟练地搓一个新的备用身体,但是现在的身体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祂不确定再使用能力会发生什么,不能拿自己来赌……可是除了这样,要怎么样我才能离开?有监控盯着这里。
就在祂思前想后的时候,监控镜头凉气盈盈的蓝光,然后咔哒一声熄灭了光亮,监控电路断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楚斩雨的耳里,紧接着隔着眼皮,楚斩雨看到整片空间电流发出的微光都刹那熄灭,周遭的一切,顿时陷入了浓墨似的漆黑中。
头顶冒出咕嘟嘟的水声,祂反应过来——是舱内的水位开始下降了,水降到眼睛以下后,楚斩雨终于敢睁开眼睛,一窥室内的景象,虽然在光线几乎消失的地方,只能看出极其模糊的布设轮廓。
监控停了?
真是想到什么来什么。
难道是威廉给我停的电?故意放我走?那不能,楚斩雨认为祂作为一个不稳定的变数,让祂看起来规规矩矩地处于摩根索部长的控制之下,比让祂乱窜强。
可能真是停电了吧。
不过,有这么碰巧的事吗?
正当祂踌躇不前时,看到一排电子合成的字列依次出现在半空:“不必担心,你现在可以安全地离开,通往外界出口的道路上,所有监控已经因为停电停止运行。”
“你是谁?”楚斩雨问道。
新的一排字出现:“我不是威廉·摩根索,比起质疑我的身份,你更应该担心维修电路的人很快就会来到,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三十分钟,最好抓紧时间,否则没人帮得了你。”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楚斩雨也顾不得再想,一拳凿开了玻璃舱壁,闪着光的碎片落了一地,祂灵巧地后退几步,避免碎片沾到太多自己的血,就算知道是敌人为祂设下的陷阱,也比困在舱内不能动弹要好;祂跳下来环视四周,凭着感觉找到了大门,然而耐用金属铸造的大门上了锁。
要身份信息才能打开。
楚斩雨有所顾虑:暴力破门会给人留下祂逃走的感觉,进而引发搜捕。
“算了,我现在连备用身体都捏不了,人去舱裂,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预备鼓足劲一脚蹬开大门前,楚斩雨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祂紧靠着门,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人声鼎沸,脚步杂乱,好像是出了什么乱子,还夹杂着骂声和……哭声?可能是停电让原本已经休息的人们活跃起来了,武器研究所这里的人也不少,而且每个人的武装力量很强,他们现在醒过来,自己突围的可能性不大。
沉思后,楚斩雨暂时没出门,祂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在夜色中视物,祂敏锐地察觉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祂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段白色的枪柄卧在那里。
祂箭步上前迅速拿起来简单打量,便发现这是把和各类武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祂,都毫无印象的枪,看起来有点像AUG-c4“审判者”系列霰弹枪,不过夸张得多,端起来沉甸甸的,而枪身竟然是半透明的,楚斩雨说不出这是什么材料,又像是塑料又像是水晶,又像是冰冷的骨头。
一处通风井位于祂的头顶,可以通过那里离开,但是距离祂有段很长的距离,以祂的身体素质,哪怕起跳助跑都很难摸到天花板,更别说徒手攀进通风井里了,周围也没有祂能借助的平面和工具。
“……”
那看来只能和武器研究所的各位兵戎相见了,楚斩雨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瞄准脚踝射击,坚决不伤任何人的性命。
手掌放在金属门上的时候,楚斩雨想到了在爆炸中灰飞烟灭的手记本,生活总是这样给祂希望,又很快给祂绝望,而这绝望就来自守护绝望中的希望;在初次见识到这封手记的时候,祂其实想过,可能是机器复现了柏德的独特字迹,而实际上这里面的内容是假的呢?可是祂做不到这样庆幸地想,因为手记本只是导火索,引发了祂一连串的怀疑,有从前的也有最近的,这些事件联结在一起,经过思维提炼和人之巅事件的发酵,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几乎推翻了祂那座名为信任和忠诚的灯塔,从此以后,只有漫漫黑暗笼罩着心海。
门在祂的手下四分五裂,在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楚斩雨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盯着这混乱荒谬的一幕:血,到处都是血,红色涂满了过道,红色挂满了过道,让人想到了欢迎客人仪式上铺着的毯,手握尖端武器的楚斩雨站在累累尸骸上,蓝眼睛中倒映出的走道十分宽阔,几乎像个开满石蒜花的原野,遥指到天的尽头,腥味的风和煮熟的气味,自由地摇晃着身躯,一滴天花板上的,落到脸颊,如血腥的吻,如柔软的手指,像亲昵祂,亲昵天使模样的恶魔。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这就是世界终结的模样)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这就是世界终结的模样)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这就是世界终结的模样)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不是轰然巨响,而是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