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两年前干架，没有搭理布哈拉。
三个原因，一是地理上属于西域南边，二是他们的主体不是蒙古人，三是他们确确实实是莫卧儿属国。
后两种原因更重要，为了稳住莫卧儿，没法动手。
把罗刹杀回去，把莫卧儿拖在萨菲，商号力量辐射到西域，打通西边的路，任务就完成了，不能贸然扩大敌对范围。
还不到两年，他这策略就被反噬了。
是野心家的问题吗？
当然后，但另一个原因更重要，商业带来的杀伤力比士兵更可怕。
一千年前，大唐治理的西域有人臣服，有人反对。
布哈拉人就是敌人的后代，他们的存在方式与叶尔羌阿布都拉的‘游击智慧’不同，布哈拉是‘四两拨千斤’。
布哈拉人来源很多，唐人撤走撒尔马罕后，波斯人定居，西辽期间又在强大的契丹权威下，与突厥部落老实融合，成吉思汗占据这里后，作为察哈台汗国治地，他们的风俗逐渐像是蒙古人。
拔都的弟弟昔班，四百年前改族名‘月即别’，大明立国的时候，这些人叫‘月祖伯’，察哈台汗国分裂的时候，昔班家族王子阿布海尔创建乌兹别克汗国（又称阿布海尔汗国）。
乌兹别克，意思是自己的领袖，充满分裂的味道，发音上接近突厥语，也可以理解为乌古斯人的主人，而乌古斯人是西突厥最大的部落。
乌兹别克汗的称号，宣示味道很浓厚，与黄台吉的想法类似，把波斯人、突厥人、蒙古人统统抛开，变成一个新的部族。
他们短暂被帖木儿统治后，政治称号的双面性开始显现。
模糊的事情变清晰，有利有弊，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团结一部分，与另一部分开始干架。
阿布海尔做了三年大汗就被弄死了，葱岭东边的东察哈台汗国反杀回来，乌兹别克汗国一分为二，留下的人开始有了正式称呼：乌兹别克，分离出去的人则为：哈萨克。
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头领，开始参与西域大乱。
总体上，乌兹别克一直在撒尔马罕周边。
作为西域唯一偏向定居的部落，经历了百年的乱杀，与亦力把里、哈萨克、波斯萨菲、土库曼人、希瓦、巴布尔、瓦剌等所有人干了一遍。
不是他们有多厉害，是他们会给敌人送‘敌人’，擅长‘引流’。
莫卧儿开国皇帝巴布尔原本借着乌兹别克人的力量与波斯作对，但两家后来合兵，又反杀撒尔马罕。
原因嘛也没多奇怪，为了吃掉乌兹别克壮大自己。
西域的战争就是这么奇怪，今天是朋友，明天是敌人，后天是仇人，大后天又是爱人。
巴布尔不愿南下，为的是复辟帖木儿帝国，当时的乌兹别克执政是个聪明人，没有后退，主动迎上去，在还未合兵的时候，就揍了巴布尔一顿。
揍了还不算，又派使者结盟，说他们愿意帮助巴布尔南下，另一边又告诉波斯，巴布尔立国一定与波斯敌对。
两头引流，亲自撺掇，巴布尔和波斯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失去彼此信任了。
这一通‘打是亲、骂是爱’的外交策略下来，乌兹别克竟然成为南边的三玩家之一，最弱的一方有了平衡能力。
巴布尔眼看无法恢复故土，只能南下，乌兹别克趁机把北面的零散部落干掉，占据葱岭西边的肥沃草地。
聪明还不止于此，乌兹别克很清楚巴布尔的性子，在他南下的时候保持了和平，但巴布尔南下受挫，又突袭乌兹别克。
然后…巴布尔得到一个空荡荡的都城，坚壁清野的效果在西域不亚于围杀，巴布尔知道事不可为，掉头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乌兹别克趁机迁都布哈拉，离开撒尔马罕这个四战之地，从此成为布哈拉汗国。
撒尔马罕地理位置实在太好，六十年前，萨菲强盛的时候，阿巴斯大帝远征，又对这块地有了想法。
布哈拉故技重施，前线囤积重兵，一副决战的味道，争分夺秒坚壁清野，等波斯人进入葱岭准备决战，大军突然撤退，埋伏的小股骑军袭击补给线，奇正结合，少数战胜多数，波斯人狼狈退走。
一个小部落连干两个强敌，布哈拉威望日重，彻底成为南边的玩家。
他们有了自己的称号，自称布哈拉人、西边称呼他们浩罕人、南边称呼他们乌兹别克人、蒙古众部落则称呼他们安集延人。
安集延，就是唐代安都康，蒙古人认为他们继承了安都康都督府的地盘和实力。
他们也确实定居下来了。
四十年前，伊玛目·库里登基，加强集权，以教法治国，部族相对稳定，商业繁荣，纺织品、陶器、纸张远销波斯和莫卧儿。
这太糟糕了，作为西域唯一定居的国家，你可以强大，不可以富裕。
布哈拉此刻面对的形势与之前大不相同。
希瓦汗国日夜袭扰劫掠，后面有萨菲王朝的支持，布哈拉虽然有一支强大的骑军，但希瓦不正面作战，有力无处使，被折腾的虚弱不堪。
北面的哈萨克、准噶尔、土尔扈特又厮杀不止，没打仗、没被入侵，商业却突然萎缩。
由奢入俭难，王族内讧加剧，好不容易维持的七十二部个个有想法。
伊玛目·库里既然亲自主导了布哈拉的辉煌，怎么会让酋长渔利，退、截、断、引，一套综合太极拳下来，牢牢把握大权。
东面主动回撤，把叶尔羌引入费尔干，把准噶尔引入碎叶城，西面截断希瓦汗国的袭扰，北面直接切断哈萨克、土尔扈特的联系，南边向沙贾汗磕头，把莫卧儿引了过来。
这就是陆天明西征时候南边的情况，也是现在的情况，伊玛目·库里比陆天明早二十年就是沙贾汗的‘朋友’。
看似把叶尔羌、准噶尔、莫卧儿引入撒尔马罕周边千里地区，但他高枕无忧，不出一分钱，就让别人给他看门，还让看门人彼此全力戒备。
莫卧儿看似有了一个西域打手，实则他自己变成了打手的打手，否则陆天明也不会遇到阿里的大军。
既然希瓦劫掠布哈拉三十年，那就是世仇，布哈拉专心与希瓦作战，陆天明一阵鼓捣，希瓦消失，莫卧儿西进，布哈拉越发强大。
这个强大很短暂，非常短暂，伊玛目甚至能准确说出日子，前后一共96天。
96天前，布哈拉在大明王的帮助下血洗希瓦，大明王还给了他个封号，布哈王，伊玛目准备大展拳脚，大建工坊，与大明做生意。
96天后，大明王的商号第一次到布哈拉。
现实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纺织、陶器、纸张，布哈拉支柱产业，吸收波斯和伊斯兰文化二百年的结晶，在大明产品面前就是狗屎，整个商业惨遭暴击，根本无力抵挡。
高档品瞬间变为卑贱的废品，伊玛目毫无抵抗力，连计谋也没法使。
因为大明王只让商号到此，士兵距离很远，伊玛目‘引流’大招没法用。
大明商号的东西确实便宜，比以前的商品便宜多了，这样他就没理由发动战争，何况也打不过，不能把大明王招来。
不能打，唯一的办法就是布哈拉成为商业的一部分。
但商号会制造分裂，无法立国，必须控制商业才可以。
抢夺大明王的商号？
这主意多少有点魔幻，他清晰记得大明王的可怕力量。
此路不通，只有耍聪明。
思来想去，他一人耍不成，必须联合叶尔羌、准噶尔、土尔扈特一起耍。
但彼此之间缺乏信任，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就算真的把所有人捏合到一起，先死的是布哈拉。
看门人会吃掉主人。
还是不能全部带着玩，必须挑一个。
阿布都拉聪明机警，是唯一可靠的人，就他了。
伊玛目还没联系阿布都拉，莫卧儿倒是先联系他了，明国不仅有富裕过头的商品，还有强大过头的火器，莫卧儿不能与明国在西域接壤，必须控制北边，隔绝明国商号影响。
布哈拉和叶尔羌都是属国，愿不愿意都得上。
他们不仅愿意，还一拍即合，莫布叶组合上线，克代尔作为全权使者，三个聪明人一碰头，发现彼此想法竟然完全相同。
干，把准噶尔、哈萨克牧民也拉下水，为了避免嫌疑，自己的牧民也要有。
让大明王觉得这是西域规矩，不是某方的敌意。
只能承认、谈判、合作，而不是用强。
这就是崇祯十年的商号二次被杀事件。
聪明是够聪明，就是他们眼界不够远，好歹打听一下陆天明在忙什么。
他闲得快发毛了，偏偏这时候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