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阴云悄然汇拢，滴滴细雨由疏转密，很快便覆盖了整片山林。
这雨来得毫无征兆。
方才沈凉与碎骨张对峙时，天气尚且晴朗，只是在碎骨张死后这一刻，忽然洒了下来。
总不该是老天爷为这两百多条性命的逝去而落泪。
大抵应是想要冲刷掉这群山匪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分罪恶。
碎骨张一生，尤喜聆听所杀之人死前被一道道敲碎骨头的声音。
这种癖好，虽然怪哉，却也谈不上变态。
毕竟在此等古朝时期背景下，一国之法制，显然不会跟沈凉上一世所在的世界那般健全完善。
不然的话，江湖厮杀，就不该如同家常便饭。
再说那战场之上，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一个没有对敌人用过酷刑逼问军机。
所以对敌手段残暴与否，是否会因此被冠以“变态”的名声，完全就是看你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使用这些残暴手段。
显然，碎骨张就属于恶的那一类。
他杀人，折磨人，完全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不是为了驱逐异族，护我国门。
碎骨张之死，使得黑水寨占据的这方山顶，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以常忠为首的三千黑甲，无一不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沈凉。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三十多岁濒临退伍的“老卒”，从十五六岁就从军入伍，跟着沈万军上了战场，驱逐外敌来侵，再到追出国门，为大炎开疆拓土，一次次的对敌厮杀，让他们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们的心，外面包裹着一层层血痂凝固砸实的钢铁，寻常之事，早已令他们太难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
可是今日，就在当下。
沈凉，晋王府内唯一一个臭名昭着的大将军后人血脉，却是用实打实的拳头，向他们证明了自己过去十八年来根本就是在藏拙，他不是废物，不是草包，而是一个能够凭借八卦境修为，正面杀死一名尽管同样将修为压制在八卦境，却实打实是个拥有六合境修为加战斗经验的恶匪！
犹记得，大约在不到半年前，他们这位小殿下及冠一事传遍三军。
及冠考验前，沈家军中八十万铁甲，近乎八成都在宛如村妇般私下对沈凉品头论足。
他们在猜测，大将军会用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帮助自己这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儿子度过这场“磨难”，顺利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大炎男儿。
之所以说是磨难，就因为他们听到的关于沈凉的传言，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那大将军就必须得更加谨慎、更加周到，否则真把及冠考验的难度提太高了，万一这小殿下完不成，岂不是让晋州在其他八州百姓眼中看足了笑话？！
后来结果出了。
说是小殿下被大将军派去晋城附近的一座山头，剿灭了一个名叫天狼寨的土匪窝子。
尽管他们这群大多都是与敌国大军冲杀的将士，瞧不上一个小小的土匪窝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倘若当真是小殿下一人灭了一个山寨，那确实是能说得上一声“有本事”。
只不过几乎没有人相信他是独立完成的这项壮举，一个土匪窝子，高低不得有一两个武修坐镇，八十万沈家军，最低门槛都得是武修，既然身为武修，他们何尝不知武修跟普通人之间的差距。
在那种无法逾越的差距下，他们这位毫无武道天资可言的小殿下，凭什么能通过考验？
百分百是大将军提前在天狼寨附近安插了人手，暗中协助小殿下完成的考验啊！
但是！
但是！
就在今天，他们的小殿下，用绝对眼见为实的真本事，狠狠打了他们所有人的脸！
不过打脸也没关系。
他们这群绝对忠诚、绝对热爱晋州那片土地的好儿郎，哪一个不希望未来给家乡当家做主之人，是个同大将军一样，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王？
因为只有这样，晋州往后百年的子子孙孙，才能过上更好更安稳的日子！
不同于三千黑甲的激动，马上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将军，情绪明显要镇定些。
他眼底的惊讶仅仅是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欣慰。
至于给众人带来这么一场精彩对弈的沈凉，则是面无表情，缓缓收招，望着碎骨张的尸体看了一会儿，随即微微仰头，闭上双眼，任凭那细密雨水冲洗面庞。
此时此刻，沈凉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雨水拍打在他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每一滴雨水的碰撞，都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令他脑海中不停闪过这一路与小湾村村民们相伴的一幕幕。
其中最为令他印象深刻，也是令他最为痛彻心扉的，当属陶喜无疑。
回想上一世，在大夏国，他生长的那个时代，随着世界科技文明不断发展壮大，随着信息传递速度不断方便迅速，越来越多的人思想发生了变化。
以前老时代的大夏国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和娱乐方式，人们这一辈子的生活，仿佛冥冥中都被设定了好一样，娶妻生子，是终极目标，膝下承欢，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然而当人们获取精神愉悦的路子多了，感情不似先前那般纯粹了，人们就会觉得，嫁娶生子一事成为了人生寻求欢乐的枷锁，乃至于人们总说“婚姻是人生的坟墓”，结了婚，就再无“自己”可言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只剩一个孩子，或者不要孩子，亦或者干脆就不结婚。
在这种前提下，凡是新生儿，注定就会被身边的亲人、长辈视为珍宝，宠着惯着，逐渐对世界上的诸多规则底线没了概念。
勤奋？
努力？
善良？
懂事？
这些词，在绝大多数新生儿身上都不再有。
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自利，唯我独尊。
虽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过度的自私自利，处处以自我为中心，难免就会对身边那些明事理、宽容大度的善良之人造成伤害。
沈凉还记得，登上永动列车的前一年，也就是他麾下军队中吸收新鲜力量的最后一年，那些新兵，简直不像话到了极点！
可谓一届不如一届！
因此这一世，在见到陶喜这样年龄虽小，却懂事的让人心疼的乖娃娃，沈凉当真是没法不喜欢，没法不想要竭力培养这个好孩子。
“大哥哥，陶喜不怕吃苦，陶喜要好好练字读书，要努力学好弓箭，去了军中营帐，不给大哥哥丢人，长大以后，陶喜要保护爹娘，保护大哥哥，保护小湾村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
陶喜小脸认真，跟沈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世界，还只有小湾村那么大，所以她以为，只要保护好小湾村里的人，就是保护了全世界。
沈凉对她说，等她长大了，在军中闯出名堂来了，有了更大的本事，就需要承担更重的责任，保护更多的人。
陶喜似懂非懂，却知道大哥哥书读得很多，也读得很好，那么大哥哥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
于是陶喜没有犹豫地答应了沈凉，重重点头，以示承诺。
怎奈。
她再也没有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