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七月末的汴京,暑气裹着尘土在街巷间蒸腾,可政事堂内却寒得像浸了冰。
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燃得只剩半截灰烬,案上那叠标注“太原急报”的奏折,边角已被元丰帝赵曦的指节捏得发皱。
御座上的帝王脸色苍白如纸,眼下的青黑遮不住,显然是昨夜又为兵败之事彻夜未眠。
“陛下,中路军折损三万余,桑干河沿线粮草被烧了大半,如今太原路残兵四散劫掠,民心惶惶!”
申时行往前趋步,绯色官袍扫过阶下青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依臣之见,当暂缓北征,令顾将军严守雁门关,再调幽州粮草填补太原缺口,先稳住防线再说!”
他话音刚落,文彦博便抚着花白长须起身,深蓝色一品朝服衬得他脊背笔直:“申相公此言差矣!云州城内耶律淳不过三万残兵,萧干虽勇却无粮草接济。
高遵裕是轻敌冒进才败,并非辽军真有天险可依!如今西路军五万精锐尚在,幽州还有数万边军可调,若派得力统帅,收复云州剩余几州易如反掌!”
“文相公莫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章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茶汤溅出几滴在舆图上,“东辽耶律不贴在北境虎视眈眈,万一他趁我军内乱南下攻略幽州路,腹背受敌怎么办?太原路如今连像样的守军都没有,再兴兵岂不是自寻死路?”
殿内瞬间吵作一团,你争我辩的声音几乎要掀了房梁。
元丰帝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御座扶手。
北征是他登基后力主的大事,如今折了中路军,不仅没能收复云州,反倒让汴京谣言四起,若就此罢手,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往哪搁?
“都住口!”
元丰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威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终落在始终沉默的欧阳修身上,“欧阳相公,你素有谋略,此事你怎么看?”
欧阳修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如钟:“陛下,臣以为文相公所言‘选帅’是关键。高遵裕无能致败,如今东路军需一员既懂北境军情、又能震慑东辽的统帅。
北平郡王徐子建久镇幽州,曹盖将军素来服他,若令二人共领东路军,一则可速收居庸关外的儒、武二州,二则能防东辽偷袭,一举两得。”
这话正中元丰帝下怀。
他早有此意,只是碍于众臣意见不一,此刻见欧阳修牵头,当即拍板:“准奏!传旨,命徐子建即刻自雄州赶赴居庸关,与曹盖共领东路军,兵分两路——一路取儒、武二州,扫清云州外围;一路驻守幽州路,防备东辽。”
旨意既定,众人不再争论,转而商议太原路留守的人选。
申时行率先开口:“臣举荐英国公,英国公久历沙场,威望素着,令他赴太原,定能收拢残部,稳住防线。”
“臣附议!”
立刻有大臣附和,“英国公当年随先帝平西夏入侵,用兵沉稳,再合适不过。”
“臣以为不妥。”
韩章突然出声,目光扫过众人,“英国公年近六十,太原路多山地,行军不便。臣举荐禹州郡王赵宗全。
他是宗室重臣,现任尚书左丞,既有文韬,又懂军务,令他去太原,既能安抚人心,又能协调西路军顾廷烨。”
这话刚落,便有人提出:“国丈高太尉虽年过半百,却仍能领兵,不如令高太尉……”
“放肆!”
元丰帝猛地拍案,御座后的珠帘都震得哗哗响。
高遵裕是高家子弟,此次兵败让他对高家早已失了信任,若再派高继勋去太原,万一再出纰漏,他可承受不起。
“高太尉年事已高,不宜再赴边地!此事休要再提!”
殿内瞬间死寂。
众人都听出了元丰帝话里的决绝,也明白高家这是失了圣心。
最终,元丰帝揉着眉心道:“就依韩相公所奏,命赵宗全携其子赵策英赴太原,接任太原留守;顾廷烨西路军主力不动,负责收拢中路军残部,配合东路军行动。”
旨意拟好,由内侍省即刻发出。
众臣躬身退下时,元丰帝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北征这条路,看来比他想的还要难走。
政事堂的旨意还未送出宫门,康王府的密室里,烛火正映着两张各怀鬼胎的脸。
赵元俨斜倚在铺着狐裘的紫檀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龙纹,语气却冷得像冰:“赵宗全父子身为宗室不能让他留在汴京,有他留在汴京,咱们的谋划,必定会受到威胁。”
康王世子赵钧站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的舆图,声音压得极低:“父亲放心,儿子早已安排妥当。周淑妃和周才人那边,昨夜已让人递了话。
只要她们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说赵宗全‘素有贤名,堪当此任’,再提一句‘策英文武双全,可助父协理军务’,陛下定会将他们打发到太原。”
“哦?”
赵元俨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我儿做的不错,宫中那两个人,你可得想办法将他们控制好,莫要脱离了你的掌控!”
“父王放心,孩儿省得。”
赵钧嘴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周淑妃若不是咱们帮忙,早就被打入冷宫了,周才人更是出自咱们康王府,所有把柄都在咱们手上。
父皇放心,孩儿一会就传信给宫中那两人,让他们给官家吹吹枕头风。”
赵元俨满意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太原的位置:“赵宗全此人,看着谨慎,实则贪功。太原路如今虽乱,却有顾廷烨西路军牵制,只要他到了太原,定会想办法夺取军功。到时候,他远在太原,汴京这边若有变故,他就是想回来也来不及。”
“父亲是说……陛下的身体?”
赵钧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声音压得更低。
赵元俨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警告:“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盯紧宫里的动静,一旦陛下身体有恙,立刻建议心腹封锁宫门,控制政事堂。
赵宗全父子离京后,汴京的兵权就好办多了。守门禁军将领林冲是咱们的人,到时候……”
他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内侍轻叩的声音:“王爷,宫里来人了。”
赵元俨和赵钧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赵元俨整理了一下衣袍,沉声道:“让他进来。”
内侍进来后,附在赵元俨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元俨听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她们,本王记着她的功劳。”
待内侍走后,赵钧急忙问:“父亲,宫里怎么说?”
“陛下已经准了,明日就下旨让赵宗全父子赴太原。”
赵元俨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好啊,赵宗全,这一去太原,可就别想再回汴京了。
到时这汴京便是咱们父子俩的了!”
次日清晨,禹州郡王府的大门刚打开,内侍省的太监就捧着明黄圣旨走了进来。
赵宗全穿着一身月白常服,听闻圣旨到了,连忙慌慌张张地整理衣冠,带着儿子赵策英跪在正厅的青砖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原路遭辽贼袭扰,军民不安,特命禹州郡王赵宗全为太原留守,携子赵策英赴太原,统筹太原路军政要务,收拢中路军残部,配合西路军顾廷烨收复云州。望卿不负朕望,早日平定边患,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落下,赵宗全却迟迟没有接旨。
他手指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元丰帝的身体近来越发不好,他若离了汴京,万一宫里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尚书左丞根本插不上手。
再说太原路刚经历大败,耶律淳和萧干又不是易与之辈,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郡王,接旨吧。”
太监见他不动,语气带着一丝催促,手中的圣旨微微向前递了递。
赵策英悄悄用膝盖碰了碰父亲的腿,低声道:“父亲,接旨吧。”
赵宗全这才回过神,双手接过圣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赵宗全,接旨。”
待太监走后,赵宗全立刻拉着赵策英进了书房,“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语气急切:“策英,你可知这一去太原意味着什么?陛下身体不好,康王又在汴京虎视眈眈,咱们离了京,万一……”
“父亲,儿子知道您担心什么。”
赵策英打断他,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胸有成竹。
他走到案前,铺开太原路的舆图,手指点在雁门关的位置,“可您想过没有,您在汴京虽位居二品,却处处受康王和政事堂掣肘,根本没有多少实权。如今去太原,手里握着太原路十几万禁军的兵权,这才是真正的资本!”
赵宗全皱着眉,手指捏着舆图的边角:“可耶律淳能以两万兵马打败高遵裕十万大军,绝非易与之辈,万一他偷袭太原……”
“父亲放心。”
赵策英眼中闪过一丝自信,“耶律淳虽骁勇,却无粮草接济,他若敢偷袭太原路,顾将军定会从西路出兵夹击,到时候他首尾不能相顾,必败无疑。
再说,太原是龙兴之地,雁门关、宁武关皆是天险,咱们到了太原,只需收拢残部,守住关口,不必急于进攻云州。
顾廷烨和曹盖都是当世名将,夺取云州不过是时间问题,咱们只需配合他们,就能分到军功。”
赵宗全沉默了。
他知道儿子说得有道理,可心里的不安却丝毫未减。
他看着赵策英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突然觉得这个儿子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
“可是……”
赵宗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赵策英打断:“父亲,机不可失。咱们若不去太原,康王迟早会找借口削咱们的权;去了太原,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再说……”
赵策英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没告诉父亲,宫里淑妃周盛雪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元丰帝的,而是他的。
去年正旦宴会后,他喝醉了酒,意外撞见了被元丰帝冷落的周盛雪。
周盛雪不甘心做康王的棋子,便和同样有野心的他勾结在一起,怀上了他的孩子。
如今周盛雪在宫里吹枕头风,让陛下派他们父子去太原,就是为了让他远离汴京的视线。
等孩子生下来,再设法让孩子继位,到时候周盛雪做太后,他赵策英就是辅政王,这大周的江山,迟早是他的。
这些话,他不能告诉父亲。
赵宗全太过谨慎,知道了反而会坏事。
他只需让父亲相信,去太原是为了夺取军功,掌握兵权。
“淑妃娘娘怎么了?”
赵宗全疑惑地问。
“没什么。”
赵策英掩饰道,“儿子前些日子去宫里送礼,听说淑妃娘娘在陛下面前为咱们说了不少好话,咱们去了太原,回头还得好好谢谢她。”
赵宗全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看着舆图上太原的位置,心里慢慢盘算了起来。
儿子说得对,去太原或许真的是个机会。
只要手里有了兵权,就算汴京有变故,他也能自保,甚至……
想到这里,赵宗全眼中闪过一丝决心:“好,就依你所言。咱们明日就收拾行装,赴太原!”
赵策英看着父亲终于松口,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升起的朝阳,心里暗道。
父亲,你放心,等咱们拿到太原的兵权,再让淑妃娘娘的孩子继位,这大周的江山,很快就会是咱们禹州郡王府的了。
而此刻的雄州帅府,一身戎装的徐子建刚接到赴居庸关的圣旨,正忙着收拾行装。
他看向窗外,目光落在北疆的方向。
高遵裕兵败,东辽虎视眈眈,耶律淳盘踞云州,这北征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他身为大周的北平郡王,守土有责,就算前路艰险,他也必须走下去。
“来人!”
徐子建高声喊道,声音透过庭院传到门外,“备马,即刻前往雄州军营,调兵赴居庸关!”
门外传来亲兵的应答声,徐子建最后看了一眼南方,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阳光洒在他的铠甲上,映得他的背影格外挺拔。
北疆的战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