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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文学 >  鳯来仪 >   逼反

午时炎赫,司锦宫门户洞开,暑气蒸腾而入。

臧朵跪侍于容雅身侧,执一柄户扇,正为她轻挥生风,拂去些许燥热。

容雅指尖捻开汪瓒递来的信函,内里竟是淳锘以宝马换取乾国铁器的实证——字条上写着“愿以宝马换铁,永结同好。”十字乃淳锘亲笔所书,落款处的私印清晰可辨。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经凡手书的密信,字迹遒劲,字里行间皆是恳切,

“永昌公主亲启:

自殿下启轫赴匈奴,关山迢递,音问难通。然兴朝自缙绅以降,黔首之上,靡不轸念殿下之安危。未知殿下于匈奴一载,体祉宁泰否?

曩昔,臣以兴朝之臣,蒙陛下指名,以太医之身留侍匈奴。臣尝语殿下,兴朝雄盛,若匈奴敢有犯殿下毫厘之举,其太平之日,将自此而终矣。

今者,臣虽离匈奴,然犹为兴朝一统之业,劬劳奔走,未敢或懈。殿下,臣素重然诺,故请殿下宽心,但俟匈奴倾覆,陛下必迎殿下归乡。

昔解忧公主和亲乌孙,晚岁功成名就,荣归桑梓,尽享恩宠。今殿下襄助于臣,搅乱匈奴之枢机,致其土崩瓦解。此等勋业,定能彪炳汗青。陛下感怀殿下之德,殿下无须待至垂暮,陛下亦会遣使迎归,使殿下荣显加身,富贵盈门。

殿下,臣所呈之书,乃淳锘以马易铁、资敌之确证。如何措置,悉听殿下裁夺。

末了,臣祈愿殿下凤体康泰,福履绥和,一生无疴无灾,百事顺遂。

臣经凡顿首再拜。”

容雅阅毕,轻喟一声,唇边浮起一抹苦涩,“永昌公主。”容雅不禁感慨,“我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容雅恍惚忆起昔日在兴朝宫中度日时,虽需时时周旋于权宦之间,步步为营,可兴朝毕竟是故土,纵有风波,亦能寻得一丝心安。而今身处匈奴这荒寒异域,举目无亲,此地既是囹圄,困其身形;亦是炼狱,磨其心神,日夜难安。

敛回思绪,容雅将淳锘通敌的实证妥帖收好,再将经凡的信函细细折起,递予身旁的臧朵,语气果决,“烧了!再想办法给经凡送一封信,告诉他我需要兵权,埋伏在桓州。这是他给我的诚意。”

臧朵虽不解其中深意,却不敢多问,当即放下户扇,双手接信,恭声应道:“奴婢遵旨。”

言罢,躬身起身,悄然退去。

桓州城外,暑气还没散,汪瓒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短褐,骑着一匹乌骓黑马,在坑洼蜿蜒的乡道上飞快奔驰。

这回他顺利将密信交到容雅手中,全程未露半点行迹,任务圆满完成。

他正打算掉头返回龙城,向经凡复命交差,可还没等拉缰放慢速度,胯下的马突然前蹄一滑——脚下的地面猛地往下一沉,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瞬间显现!

汪瓒毫无防备,连人带马一同摔进了坑里。

危急关头,汪瓒反应极快,腰身一拧就想施展轻功跳出来,哪想到头顶突然铺下来一张黑网,跟遮天的幕布似的压过来。

这网是粗麻绳绞编的,普通人、野兽肯定挣脱不开,但困不住内力深厚的汪瓒。

他刚凝神聚气,准备出掌震破网,远处一道裹着雄厚内力的劲风已经冲了过来,势如奔雷掣电,卷着尘土直扑他的胸膛!

这一掌力道雄浑得像怒涛翻涌,深不可测。

汪瓒躲不开,结结实实被掌风打在前胸,瞬间心口疼得像被绞住,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喉咙里一阵发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没力气地又砸回坑底。

尘土漫天飞扬,落得他满身满脸,这会儿的汪瓒狼狈到了极点,五官因为剧痛扭成一团,眼眶红得似乎要渗血,连喘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他艰难地抬起头,就见韩蕴背着手站在坑边,衣角随风飘动,脸色冷得吓人。

原来韩蕴从汪瓒进城就盯上他了,为了不打扰百姓,特意等到郊外才动手。

见汪瓒躺在坑里没了还手的力气,韩蕴声音冷得像铁,下令道:“把他绑了,带回营里严加审问,不许出岔子!”

旁边两个士兵齐声答应,躬身行了礼就上前拖人,韩蕴转身一甩袖子离去,背影干脆决绝。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汪瓒惨然一笑,心里已经清楚,今天,就是他为呼延绍尽忠的时候了。

古话说,将为君死,死得其所。

汪瓒本来就不怕死,这回落进圈套,知道回不去乾国了,心里却一点都不后悔。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这份忠心,足够慰藉一生了。

欧阳府侧室,烛火摇曳,映得屋内光影斑驳。

郏冰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满脸惊恐地仰望着面前执剑而立的欧阳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濒死的哀求。

欧阳离垂眸睨她,目光冷冽如霜,仿佛在看一件污秽不堪的物件,多瞧一眼都觉玷辱了视线。

“阿离!阿离我错了!求你饶我一命!”郏冰膝行两步,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该对你下蛊,不该私藏凤符,我真的知错了,你别杀我好不好?”

欧阳离面色漠然,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她像困兽般在地上徒劳挣扎,眼底翻涌的阴鸷与杀气,让空气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今日他断无宽恕之理——她下蛊害他,盗走凤符踪迹全无,更甚者,是玷污了他不容侵犯的底线,桩桩件件,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见欧阳离提剑步步逼近,剑身寒芒在烛火下闪得人睁不开眼,郏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终于明白,欧阳离已然知晓生死蛊的秘密,此刻再做反抗,不过是自寻死路。

她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缩,指尖抠得地面发白,心跳如擂鼓,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她退无可退之际,欧阳离手腕一扬,剑光疾闪如电。

只听“噗嗤”一声,鲜血喷涌而出,郏冰的人头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双目圆睁,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

滚烫的鲜血溅满了银白的剑身,也溅了欧阳离满身,那刺目的殷红,在他玄色衣袍上晕染开来,宛如暗夜里绽放的修罗之花。

谷府外墙根下,虞暥负手而立,身影隐在斑驳树影里。

他已在此蛰伏五日,只为等候安兰秋。

此人隔三差五便会来谷府一趟,每次都稍作停留便匆匆离去。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安兰秋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驶来。虞暥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快步冲出,拦在马车前。

驾车的小厮猛地勒住缰绳,马车骤然停稳,他探身怒喝,“放肆!君后的马车也敢拦,嫌命长了?”

虞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坚定,“草民参见君后,草民奉家姐之命,有请君后移步探花楼一叙。”

车厢内传来安兰秋平和无波的声音,“你家姐姐是何人?”

“浮生。”虞暥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补充道,“君后可知,家姐擅使蛊术?话已带到,草民告退。”话音落,他转身便走,不给人追问的余地。

马车里的安兰秋闻言一怔,片刻后沉声,“掉头,去探花楼。”

“是!”小厮恭敬应下,调转马头,扬鞭催马,马车朝着探花楼的方向疾驰而去。

探花楼内人声鼎沸,往来食客与伶人穿梭不息,一派热闹景象。

楼下宽阔的戏台子上,一名戏子身着艳丽戏服,面敷精致油彩,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举手投足间风情流转,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个个听得神魂颠倒。

二楼雅间内,白清兰盘腿坐在蒲团上,凝神听戏。陌风跪侍在侧,悉心服侍,时而为她斟茶,时而递上几块精致糕点。

正听到兴头上,雅间门被轻轻推开,安兰秋走了进来。白清兰并未起身行礼,只抬眸一笑,“君后来了?坐。”

安兰秋见她一心扑在戏文上,也不客套,在一旁蒲团坐下,开门见山,“你特意让人引我来,到底有何用意?”

白清兰轻笑一声,目光从戏台收回,落在他身上,“君后不仅给陛下下了蛊,就连景王苏江酒,也没逃过你的算计吧?”

安兰秋脸色微沉,语气冷了几分,“你既已知晓,不妨直说,你想要什么?”

白清兰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我也擅蛊。若是我去对陛下说,景王也中了蛊,且唯有我能解,君后猜猜,你的复仇大计,还能成吗?”

这话戳中了安兰秋的要害,苏江月最是疼爱苏江酒,若苏江酒有半点闪失,他别说复仇,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安兰秋冷哼一声,强自镇定,“苏江月中的是生死蛊,我若不松口,你解不开。”

“是吗?”白清兰反问,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若我点了你穴道,让你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再强行取蛊,不知能不能解?”

这句话让安兰秋哑口无言,他强压怒火,“你到底要怎样?”

白清兰转头看他,笑得天真烂漫,眼底却藏着算计,“陛下被你控蛊,神智不清,取她手中的凤头不难。”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凤尾令牌,轻轻放在桌上,“这凤尾是郏冰所赠,你拿着它,再取来凤头,两日之内,调一百万兵力给我。”

她起身,陌风连忙上前搀扶。白清兰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兰秋,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记住,只有两天。两日之内办不到,我就去给陛下和景王解蛊。”

言罢,她转身离去,陌风紧随其后,留下安兰秋一人在雅间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翌日午时,长春宫的庭院里,池塘边的荷蕊在烈阳下灼灼生辉,惠风徐来,瓣影轻飏。

院中一株蓊郁参天的古木遮蔽了酷暑,阿狸身着一袭蝉翼纱衣,正踞坐于树荫下纳凉。

不多时,荷香敛衽缓步而来,行至阿狸面前躬身一礼,声线沉稳,“娘娘,事情查清楚了。那德业,正是傅德恩。他当年为寻娘娘踪迹才设法入宫,只是如今,已沦为阉宦之身。”

阿狸闻言,指尖微微一颤,心底翻涌起难言的愧怍,她垂眸喃喃,语气里满是怅然,“原来,当真是他。”

昔日阿狸耽于浮名虚利,懵然不识真心之重;如今身陷后宫,见惯了钩心斗角,饱尝了周铮的薄情寡义,才幡然醒悟,世间至珍,莫过于一份赤诚真心。

阿狸幽幽轻叹,身躯缓缓倚入摇椅,伴着树影婆娑,渐渐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她与傅德恩并辔驰骋在无垠草原,清风拂过鬓边;梦里,他们虽家道清贫、粗衣淡食,傅德恩却总把世间所有暖意都捧到她面前。那时的安稳喜乐,原是她此生再也寻不回的光景。

只怪当年自己欲壑难填,汲汲于富贵荣华与权势尊荣,才一步步踏入这深宫泥沼,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如今的她,心机深沉,双手早已沾染血腥。可她深知,后宫之中弱肉强食乃是常态,若不步步为营,稍有松懈,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满身的算计,不过是逼仄绝境中的自保之策。

睡梦中,阿狸眉心紧蹙,过往的悔恨如潮水般将她裹挟,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衣襟。

夜阑人静,兖州城外蝉鸣聒耳,织就一片沉郁的夜色。

茂密的林间,一道身着黑衣斗篷的身影静立如松,正是安兰秋。

待苏江月沉沉睡去,他怀揣凤头、凤尾两块凤符悄然离宫,赴这场与白清兰的密约。

此前与白清兰的交易,他早已深思熟虑后应允。

因为他明白若不应承,白清兰定会为苏江月解蛊。届时苏江月知晓实情,非但昔日情意烟消云散,更会索他性命,自己筹谋多年的复仇大计也将功败垂成。

所以,倒不如顺水推舟,借白清兰之手覆灭燕国,待大仇得报,再携苏江月远遁尘嚣,寻一处无人相识之地,重启新生。

夜风习习,皓月高悬。

远处,虞珺卿手提一盏孤灯缓步而来,身影在月色下忽明忽暗,宛若夜游的孤魂。

这几日,安兰秋每到深夜哄睡苏江月后,便持凤符在亥时将至之际,分批调遣禁军换装布衣,随自己出宫,命他们听从禁军首领武隆号令,驻扎城外。

选在此时,皆因亥时宵禁,而在夜晚,夜色深沉、街巷空寂,加之凤符在手无人敢拦,此事便会做得滴水不漏,无人察觉。

至于宫中知晓内情的宫娥太监,早已被他斩草除根、灭口绝患,就连曾伺候过凌曦的阿玖,也未能幸免于难。

而苏江月,在蛊虫侵蚀下早已神志昏聩、健忘易怒,性情乖戾无常,动辄便欲取人性命。

朝堂之上,大臣们早已噤若寒蝉,无人敢直言进谏,唯有曲意逢迎,只求自保。

安兰秋抬眸瞥向虞珺卿,语气冷冽如冰,“你家姐姐何在?”

虞珺卿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笑意,从容颔首应答,“姐姐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不便亲来。君后将凤符交予草民,由草民转交姐姐,效力并无二致。”

“手握凤符与禁军后,你们当真会如约离开兖州?”安兰秋眉峰微蹙,仍有疑虑,沉声追问,语气里满是不信。

虞珺卿笑意愈深,眼底却无半分暖意,“自然。只是君后,草民倒想提醒您一句,世间懂蛊之人亦非寥寥,还需君后多留心提防。若陛下察觉身体异样,执意寻人解蛊,那可就于君后大大不利了。”

安兰秋心中冷笑,苏江月如今神智尽失,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之中,只要白清兰等人不从中作梗,这蛊虫之事绝无败露之理。

安兰秋不愿再多纠缠,从袖中取出凤符递去,语气沉凝,“禁军已隐匿在兖州城外百里处,持此符可与首领武隆接头,交割事宜。”

虞珺卿双手接过凤符,小心翼翼纳入怀中,而后躬身一礼,“草民多谢君后告知。”

安兰秋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得冷哼一声,转身便隐入浓密的夜色之中,身影转瞬即逝,只留下一阵萧瑟的晚风。

夜幕垂落,月色如缟素般朦胧,氤氲雾气在宫苑间弥漫,裹挟着几分萧瑟。

皇宫内院的僻静角落,虞音身着粗布宫服,蜷缩于墙根,双肩簌簌颤抖,正暗自垂泪。

呼延绍离去时未曾携她同行,如今虞朝覆灭,她被贬为最卑贱的宫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日从事最繁重污秽的劳作。

虞音曾经那双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粗糙皲裂,指尖布满血泡与厚茧,不复往日娇嫩。

忆及往昔,她身为虞朝县主,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而今却沦为匈奴宫苑里任人欺凌的末等宫女,这般云泥之别,叫她如何甘心?

漫漫长夜,深宫寂寥,这般困厄岁月,又该如何捱过?

正当虞音哭得撕心裂肺之际,远处传来轻缓足音,容雅款步而来,身后的臧朵手提宫灯,暖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照亮前路。

容雅停在虞音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好歹曾是一国县主,受了委屈便只会垂泪吗?”

虞音抬手拭净泪痕,缓缓抬头,看清来人是容雅,唇边牵起一抹苦涩,“虞朝孱弱,不及兴国鼎盛,你的家国依旧屹立,尚有庇护;可我呢?国破家亡,如今的我不过是砧板之肉,既难逃离这噬人的深宫,又无计为国复仇。”

凝视着虞音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端详着她脸上未脱的单纯天真,容雅不由得想起往昔的自己,也曾这般不谙世事、胸无城府。

然而,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将她雕琢,迫于生计,她不得不做诸多违心之举。

此刻,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竟想伸手援救虞音,亦是救赎曾经那个纯粹的自己。

容雅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愿随我回司锦宫吗?入了宫,无需你伺候,每日安分度日即可。我保你衣食无虞,亦不必卷入是非。如何?”

虞音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蹙眉反问,“你为何帮我?莫不是想利用我,将我视作棋子?”

容雅挑眉反问,“虞朝已亡,你如今身无长物,又有何利用价值?”

这话如暮鼓晨钟,瞬间点醒了虞音。

她默然思忖,如今的自己,不过是枚弃子,终究威胁不到任何人。

容雅见她迟疑,耐心渐失,正欲转身离去,虞音却蓦地擦干泪水,毅然起身,快步追上她的步伐。

因为在此刻,虞音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纵不知容雅相助的缘由,但与其在深宫沦为贱婢、屈辱终老,不如随她而去,即便真为棋子,亦有一线改命之机。

容雅见她跟上,转头对臧朵吩咐,“臧嬷嬷,明日一早去一趟怡心殿,向叶胜讨要虞音的名册。他若不给,你知晓该如何处置。”

臧朵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言罢,便与虞音一同随容雅离去。

次日清晨,晨光刚漫过怡心殿的飞檐,青砖地上还凝着夜露的湿意。

一个身着素色布衣的六岁稚童,正追着蹴鞠奔跑,脚步声轻快,一双黑眸亮如晨星,模样乖巧可人,与宫苑的肃穆格格不入。

恰逢臧朵领着六位兴朝侍卫经过,她身着深褐宫装,素帕拢于袖间,身姿端凝,步履沉稳。

瞥见那稚童,她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皇宫守卫森严,各宫出入皆有登记,怎会有不明身份的孩童在此逗留?

臧朵正欲开口询问,廊下突然冲出一道身影,是贝美人宫中的宫女魏晴。

她发髻散乱,裙摆沾灰,慌慌张张跑到稚童身边,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强行按跪在地,自己则对着臧朵连连磕头,额头撞得青砖轻响,声音颤抖,“嬷嬷开恩!这孩子身世可怜,求您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抬起头来。”臧朵的声音冷如寒玉,毫无波澜。

魏晴战战兢兢抬眼,眼眶泛红,脸上泪痕未干。

臧朵认出她,指尖摩挲着帕角,语气添了几分审视,“你是贝美人身边的贴身宫女,按例该在殿内当值,怎会带着孩童在此处?”

魏晴强压慌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圈,“嬷嬷,这孩子是奴……”她欲言又止,稳住心神才续道,“是奴与宫外男子所生。那男子当初与奴私定终身,事后却卷财逃走,弃我们母子于不顾。奴走投无路,才将这孩子藏在柴房,今日是来寻他回去的。”说罢,额头磕得更重,“求嬷嬷发发慈悲,饶了奴与孩子!”

臧朵在宫中三十年,见惯了虚言假意,魏晴说话时眼神闪躲,显然隐瞒了实情。

此事关乎宫规,擅自处置恐生祸端,臧朵收敛起神色,沉声道:“左侧二人,将他们打晕,用布巾蒙住口鼻,带回司锦宫,交予容妃娘娘发落!”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靴底踏得青砖作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带着强撑的气势,“本主倒要看看,谁敢动本主的人!”

臧朵循声望去,只见倪贝身着粉色绣缠枝莲外袍,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缓步走来,腰间禁步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声响。

魏晴见状,如抓着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挪到倪贝脚边,攥着她的裙摆磕头,“主儿!求您救救奴!臧嬷嬷要把奴和孩子带走问罪!求您救救奴!”

臧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素帕轻扬,语气讥讽,“贝美人这是要徇私?宫女与宫外男子私通,按宫规当处极刑。我们娘娘新晋妃位,正欲整肃内廷风气,您这般阻拦,怕是不合规矩吧?”

倪贝一脸理直气壮,轻哼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臧朵,“本主的人,自有本主教管,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手?你不过是容妃身边的狗,仗着主子的势横行霸道,也敢在本主面前摆谱拿乔?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贝美人怕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臧朵缓缓展开素帕,露出上面的暗纹,语气平静却字字锋芒,“您虽封美人,却在九嫔之下,说到底仍是侍奉君王之人,与奴在‘侍奉’二字上,并无不同。我们容妃娘娘乃四妃之一,掌一宫事宜,尊贵非凡,您连嫔位都未及,也敢在此放肆?”

倪贝气得眉梢倒竖,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攥得发白,“你不过是仗着容妃的势!别以为攀了高枝就能横行后宫!谁能得王上长久恩宠,尚未可知!”

“贝美人口气倒是不小。”臧朵不屑地撇了撇嘴,素帕一甩,带出几分凌厉:“您若真有本事,便凭自身能耐去讨王上欢心,而非在此空口白话。届时若因护着罪人落得‘管教不严’的名声,沦为宫中人的笑柄,那可就颜面尽失了。您这点伎俩,也敢与我们娘娘抗衡,还差得远呢。”

倪贝被怼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颤。臧朵见她再无辩驳之力,语气添了警告,“贝美人,依老奴之见,您不如安分待在宫中,跟着教养嬷嬷学学宫规礼仪,别总想着生事。这后宫之中,并非撒泼耍赖便能行得通。连贴身宫女都管教不好,还妄想争宠,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免得好处没捞着,反倒丢了位分,得不偿失。”

倪贝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死死攥着衣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臧朵见她不再作声,面色一沉,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动作轻些,莫惊动其他宫苑,先带回司锦宫,待回禀娘娘再做安排!”

“是!”两名侍卫齐声应下,迅速上前按住魏晴与稚童,用布巾蒙住他们的口鼻,二人顷刻便软倒在地。

臧朵甩了甩素帕,拢回袖间,身姿依旧端庄,眼角眉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高傲。

她轻哼一声,瞥了眼倪贝苍白的脸色,转身离去。

入了怡心殿,臧朵向殿内小公公询问,得知叶胜外出未归,正欲改日再来,叶胜恰好被小公公搀扶着进殿。

他身着黑色宫衣,花白头发整齐束于脑后,见了臧朵,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哟,这不是容妃娘娘身边的臧嬷嬷吗?今日怎有空莅临怡心殿?”

臧朵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叶公公,奴婢奉娘娘之命而来。有个名叫虞音的低等宫女,娘娘打算留在司锦宫当差,今日特来请公公通融,将她的名册移交于我,我也好回禀娘娘交差。”

话未说完,便被叶胜打断,“臧嬷嬷,容妃娘娘是兴朝和亲公主,怕是不知宫里的规矩。这调动宫女并非随口一说,流程,可是繁琐得很呐。”

臧朵笑意更深,从袖中掏出银子递过去,“正因如此,才来求公公帮忙。”

叶胜接过银子,假意掂了掂钱袋,眼底却藏着不满。

上回容妃坏了他的事还出言警告,此次叶胜怎会轻易应允?

叶胜故作叹息,“这银子是够了,可上回的事……”话里话外,皆是要臧朵低头认错。

臧朵心里清楚,臧朵一低头,便等同于容妃服软,传出去,容妃在后宫便难抬得起头。

臧朵心头微怒,面上却依旧带笑,语气却尖了几分,“叶公公是记性不佳吗?上回之事,是公公自己逾矩,娘娘不过按宫规提醒,难不成公公还想让娘娘给你赔罪?”

叶胜脸色一沉,“臧嬷嬷这话就不对了!咱家在宫里当差几十年,规矩比您懂得多!容妃娘娘虽是妃位,也不能这般轻视宫中老人吧?”

“公公说的是‘宫中老人’,而非‘守规之人’。”臧朵指尖捏着素帕,字字戳中要害,“若公公真懂规矩,便不会拿流程当借口,更不会借着旧事刁难。您这不是讲规矩,是借规矩泄私愤吧?”

叶胜被怼得脸色发青,语气急切,“你个奴才!敢这般跟咱家说话!容妃娘娘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娘娘教奴婢守规矩、辨是非,不像某些人,拿着身份当遮羞布,背地里行不齿之事。”臧朵素帕一扬,声音拔高,“叶公公,您贪污的钱财,怕是能买下一州之地了吧?王上或许不知,但我们娘娘却心知肚明。此事若传到王上耳中,公公觉得自己还能安稳待在怡心殿吗?借着职权克扣宫份、安插亲信,这些事若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叶胜见自己的把柄被拿捏,气得手指发抖,破口大骂,“你个烂舌根的贱婢!竟敢污蔑咱家!看咱家不禀明皇后,治你的罪!”

“污蔑?”臧朵冷笑,“公公若没做过,又何必怕奴婢提及?况且皇后娘娘最看重宫规,真要禀明,怕是先治公公的贪污之罪吧?”

“你……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叶胜气得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咱家在宫里当差时,你还乳臭未干呢!也敢在此叫板!”

“年纪大不代表懂规矩,活再久也难掩心术不正。”臧朵步步紧逼,“公公若识相,便速速交出虞音的名册,大家都省事;若不识相,惹恼了容妃娘娘,休怪奴婢不客气。别说我们,便是宫中御史知晓此事,也绝不会饶你。”

叶胜气得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晃了晃,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如纸。

正要再争辩,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叶胜闻言,心头一颤,竟是魏晴与稚童被带回司锦宫的消息。

他长叹一声,瞬间没了反驳的力气,狠狠瞪了臧朵一眼,咬牙对身旁的小公公吩咐,“去把虞音的名册拿来!”

臧朵接过名册,对着叶胜轻施一礼,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多谢公公通融,改日娘娘定会记着您的‘好处’。”

说罢,捏着素帕,身姿挺拔地转身离去。

死牢之内,阴气森森,腐霉味与潮湿的污垢气息交织弥漫,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牢房深处,汪瓒被铁链死死缚在冰冷的铁架上,浑身血污淋漓,散乱的头发黏在布满灰尘与艳红血迹的脸上,狼狈不堪。

显然,他已遭受了彻骨酷刑,此刻无力地垂着头,胸口微弱起伏,出气多进气少,只剩半口残喘。

就在这时,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逆光而入,打破了死寂。

来人一袭素色长袍,身形挺拔修长,一头青丝用木簪松松束在脑后,手持一把折扇,步履从容,气度卓然——正是岳卓。

他缓步走到汪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具濒临破碎的躯体,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想活着出去?跟我做笔交易如何?”

汪瓒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剧痛与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微弱的字眼,“什…什么交易?”

岳卓收扇轻叩掌心,神色一正,“很简单,只要你出面指认,淳锘用马换铁一事,是受淳艺默许乃至授意,我便保你性命,放你离开这死牢。”

汪瓒闻言,干裂的嘴唇扯出一抹凄厉的冷笑,气息微弱却带着嘲讽,“呵…这还用指认?此事本就是淳艺点头应允,淳锘才敢行事。”

岳卓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瞬间便想通了关节。

经凡这是要弃车保帅,牺牲汪瓒这颗棋子,只为扳倒淳家,彻底铲除淳家手握的二十万淳家军。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出了牢房,对守在门外的牢吏沉声下令,“立刻提审汪瓒,逼他签字画押,认下淳艺授意淳锘用马换铁的罪状。”

办妥此事后,岳卓又手下,前往桓州城内散播流言,称汪瓒已招认淳艺是马铁交易的主谋,却迟迟不肯签字画押。

他要让这消息传遍桓州的大街小巷,让百姓人尽皆知,再以汪瓒为诱饵守株待兔,彻底将淳家逼入绝境,逼他们不得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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