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手心全是冷汗。门缝里渗出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纸张腐朽的气息，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呼吸。我推开门，房间很小，四壁空荡，唯有中央摆着一张雕花古床，漆面剥落，虫蛀斑驳，床脚甚至渗着暗红的液体，像干涸多年的血。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红裙，裙摆垂在床沿，微微晃动，仿佛有风，可这屋里一丝风也没有。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瓷偶。她的头发很长，黑得发青，垂落在床边，几乎触到地面。
“妈……妈？”我的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像从别人喉咙里挤出来的。
没有回应。
我往前迈了一步，木地板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在呻吟。那声音让我浑身一颤，可我还是往前走了。一步，两步……直到离床只有一步之遥。
“你来了。”她忽然开口。
我猛地顿住。
她缓缓翻身，动作僵硬，关节发出“咔”的轻响，像是生锈的机关被强行启动。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时，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那是我。
五岁的我。
圆脸，小鼻子，眼睛大得惊人，可眼神却像千年古井，深不见底。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下青紫色的血管在缓缓蠕动。她冲我笑，嘴角咧开，却不见一丝温度。
“我等了很久。”她说，声音苍老得不像个孩子，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上来的回音，带着尘土与腐朽的重量。
我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墙壁，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你……是谁？”
“我是你被当掉的记忆。”她从床上爬下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脚底没有一丝血色，像死人。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让地板发出呻吟，仿佛这屋子也在害怕她。
“母亲走的那夜，你躲在柜子后。”她声音平静，却像刀子一样割进我的脑子，“你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争吵。男人说：‘她不是你生的，你还养她？’母亲哭着说：‘可我爱她啊……’然后她撕了收养文件，走了。”
我的头猛地炸开，一阵剧痛如潮水般涌来，眼前闪过无数碎片——昏黄的灯光，柜门的缝隙，母亲颤抖的手，纸张撕裂的声音，还有那扇被重重关上的门。我蹲下身，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可那画面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我不是亲生的。
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从不敢想，从不敢问。我以为那只是模糊的童年阴影，可现在，它回来了，带着血淋淋的真相。
“你忘了。”小女孩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是因为你当了它。你把它交给了当铺，换了一夜的安宁。可记忆不会消失，它只是被封存，被囚禁。”
她抬起手，指向房间角落——那里立着一本巨大的书，黑皮烫金，书脊上刻着扭曲的符文，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书页微微翻动，仿佛有风，可屋里依旧死寂。
“那就是你当掉的东西。”她说，“而我，被困在这里，成了书的囚徒。每一页，都是你遗忘的片段。每一次有人翻开它，我就要重复一次那晚的痛苦。”
我抬头看她，喉咙发紧：“怎么救你？”
她笑了，那笑容让我脊背发凉。
“毁书。”她说，“但书毁之日，当铺将选新主人——你若不接手，它会找下一个贪念者。下一个像你一样，想用记忆换安宁的人。”
我愣住。
毁书，意味着终结这一切。可当铺不会就此消失。它会寻找新的宿主，新的执念者。它像一只寄生的鬼，靠人的欲望存活。而我……若我接手，我就得成为那个守书人，像老者一样，活在黑暗里，替它看守那些被遗弃的记忆。
我不能让它继续害人。
可我也不能变成它。
“你害怕？”小女孩轻声问。
我点头，眼泪无声滑落。
“可你已经来了。”她说，“你听见了，看见了。你逃不掉了。当铺选中你，不是因为你弱，而是因为你记得。记得，就是诅咒，也是救赎。”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那本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书页自动翻开，泛黄的纸张上浮现出一行行字迹，全是我的笔迹——童年日记、梦话、哭诉、忏悔。一页页翻过，像在审判我一生的逃避。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书皮的瞬间，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我看见自己五岁那夜，蜷缩在柜子里，听见母亲最后一句“我爱她啊”，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我哭了，可没人听见。我发誓要忘记，发誓再也不想提起。于是，我走进当铺，把记忆交了出去。
我以为那是一次解脱。
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次背叛。
“我回来了。”我对小女孩说。
她抬头看我，眼中第一次有了光。
“书可以毁。”我说，“但当铺不能留。”
她摇头：“当铺不是建筑，是执念。只要有人想用记忆换安宁，它就会存在。”
“那我就守在这里。”我咬牙，“我不让它再害人。”
她笑了，这一次，笑容里有了温度。
“那你就是新的守书人。”她说，“不是老者，是你。林晚。”
我深吸一口气，抓起书，走向床边的油灯。火焰跳动，映在我眼中，像一团不灭的魂。
我将书投入火中。
黑皮遇火不燃，反而渗出黑色的液体，像血，像泪。书页疯狂翻动，发出尖啸，像是无数人在哭喊。屋内温度骤降，墙壁渗出黑水，地面裂开细缝，冒出腐臭的雾气。
“你在毁我！”一个声音从树中咆哮，是老者的声音，却更古老，更邪恶。
“你不该存在。”我盯着火焰，声音坚定。
小女孩站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火终于烧穿了书皮，一页页化为灰烬。每烧一页，我就听见一段记忆的叹息，像是解脱。那些被囚禁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
书毁了。
屋内骤然安静。
油灯熄灭，月光从窗缝照进来，洒在空荡的床和焦黑的书架上。那本书只剩下一堆灰烬，随风散去。
可我知道，当铺不会消失。
它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贪念者。
我转身看向小女孩，她正慢慢变淡，像雾气消散。
“谢谢你。”她说，声音轻得像风。
“别走。”我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她笑了，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彻底消失。
我独自站在房间里，四周寂静如死。可我知道，我变了。
我走出房间，关上门。门外，依旧是那条幽深的巷子，青石板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我抬头，看见当铺的招牌还在，可字迹模糊，像是被时间抹去了一半。
我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几天后，有人路过，看见当铺开了门，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穿黑衣，长发垂肩，眼神沉静。
“收记忆吗？”有人问。
她抬头，目光如刀：“你想当掉什么？”
那人犹豫：“一段痛苦的回忆……”
“代价是什么？”她问。
“随便。”那人笑。
她摇头：“不，不是随便。你想丢掉记忆，就得留下别的东西——你的情感，你的温度，你的未来。你愿意吗？”
那人愣住，转身就走。
她低头，翻开一本新书，笔尖落下，写下第一行字：
“记忆不该被当掉，它该被面对。”
窗外，月光洒落，照在她手中的笔上。那支笔，是用老者的骨头做的。
当铺还在。
可守书人，已经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