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寿一笑罢,身体微微前倾:“拓人,你在南京搞出的那一出,哪里是“欠妥”两个字能形容的?”
一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周正青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某种近乎顽童恶作剧般的兴味。
“那叫翻江倒海。”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每个音节都带着重量:“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啊!”
“参谋本部那帮老头子。”寺内寿一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讥诮与快意的弧度:“我可是听说,得知消息后,当场气得躺进医院好几个!
血压飙升,军医跑得腿都断了。
特别是那位群把“昭和军魂”,“武人操守”挂在嘴边的少壮派参谋,据说听到你的“杰作”,差点在御前会议上把会议桌给掀了。
就连内阁那些老爷们,也是说什么“纲纪败坏”,“前所未闻”。。。”
说着寺内寿一又放声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声更加洪亮,
周正青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如松,他听得出来,寺内寿一此刻的笑声中,只有纯粹的开怀与欣赏,并无半分虚伪的客套或试探性的敲打。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看惯生死与权谋的前辈,对后辈胆大妄为,手段凌厉的惊讶。
是一种同为玩弄权术高手的共鸣与激赏。
这笑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立场,寺内寿一也是贵族,天然是和周正青一个阵营的,这就是寺内寿一想用这种调侃般话语表达的意思。
笑罢,寺内寿一收敛了外放的表情,但眼中的精光却更盛,像是黑夜中被点燃的两盏不灭的风灯,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的最深处。
他脸上的皱纹在火光映照下如刀刻斧凿,每一条都沉淀着岁月与征伐的痕迹。
“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这个简单的转折词被他念得意味深长,在温暖而酒香微醺的空气中悬停了足足三秒。
餐厅里寂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爆出“噼啪”一声轻响:“年轻人,有锐气,有手腕,是好事!”
他拿起面前温润的白瓷酒盅,却不喝,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近卫师团的联队里摸爬滚打,整天脑子里转的,不是什么大战略,大战术,是怎么让手下那群从东北农村拉来的新兵蛋子,在秋季大演训时别在其他联队,特别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士官学校精英面前出太大的洋相!”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怀念,那是对纯粹而充满冲劲的年轻时代的追忆。
“每天焦头烂额,被上司骂,被同僚笑,想着怎么多搞点补给,怎么让那群愣头青在实弹射击时别打到自家人的靶子上。。。呵,那时候,觉得能管好一个中队几百号人,就是天大的本事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周正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复杂的激赏:“你倒好,不亏是鹰崎家的后背,一出手,就敢挑起几个师团之间的血斗。
借力打力,驱虎吞狼,自己藏在幕后,让冈村宁次,松井命他们带人杀得昏天黑地。。。这份胆量,这份算计,这份对人心,对派系,对时机的把握。。。”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点,我像你这么大时,真不如你。”
这番话,半是感慨,半是称赞,出自寺内寿一这样一位以沉稳老辣,根基深厚着称的陆军大将之口,分量极重。
周正青微微垂目,以示谦逊,但心中雪亮。
这不是普通的夸奖,这是一次定位,一次来自军部顶级实权派的,对他“能力”的正式承认。
这种承认,不基于周正青鹰崎家后辈这个身份,在等级森严,论资排辈的日本陆军内部,这种承认往往比任何勋章都更有价值。
“只是啊,拓人。”他换了个更显亲近却又暗含警示的称呼,声音低沉下去,如同猛兽在发动攻击前的喉音:“华夏有句老话,想必你也听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将古老的汉谚缓缓念出,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
“你这次,玩得是漂亮,也确确实实替陛下,替帝国,解决了一个。。。。。从结果看,对帝国有利。”
他话锋却陡然一转:“但过程呢?手段呢?你踩过线了,拓人。
松井石根的事情,你以为,军部那帮老家伙,参谋本部那些搞了几十年情报的老狐狸,真的什么都查不出来?
真的都相信那只是一场“可悲的误会”。
周正青眼睛一眯,立刻想要说自己不明白寺内寿一是什么意思。
但寺内寿一没给周正青说话的机会:“不,他们查得出。
至少,有人能摸到蛛丝马迹。
只是现在,南京战事初定,国际舆论喧嚣,加上松井石根是个失败者,他也触犯了底线,对宪兵,或者说是对你这个皇室,贵族退出的代表人物出手,他的下场已经注定。。。。”
“但是。”寺内寿一加重了语气,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敲打一扇通往危险境地的大门,“账,都记下了。
小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
鹰崎拓人,无视尊卑,擅启内斗,手段阴诡,有失武人体统,操纵情报,其心难测。。。。
这些,都在等着。
等着你哪天行差踏错,等着鹰崎家或皇室那边露出哪怕一丝破绽,或者,单纯等着某个时机,新旧账一起算。”
他啜饮了一小口清澈如玉液的吟酿。
没有立即咽下,而是让酒液在口中缓缓回旋,细细品味。他品味的似乎不仅是清酒的醇香与辛辣,更是自己刚刚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层深意,以及这番话可能引发的未来涟漪。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紧了,能听到风穿过庭院松枝的呜咽。
良久,他才缓缓咽下,喉结滚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长辈对看重的晚辈的、混合着告诫与担忧的复杂情绪。
“以后行事,的确要多加小心,步步为营才是。
拓人,你很聪明,比很多同龄人,甚至比许多身居高位的蠢货都要聪明得多。
但你要记住,在这帝国的棋局里,有时候,聪明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甚至,对,也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