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做得了？”项瞻摇头，“我是不再「信」他了，还记得前两年收复岷洮时，他不顾军令，单枪匹马拦截刘文康，我以自身为代价，佯装伤重，逼他日后不敢再冲动行事，可结果呢？”
赫连良卿沉默不语，这件事她可记得清楚，当初她得到消息以后，连夜从定安赶到岷洮，还给了张峰一个耳光呢。
“安生了没多久，老毛病就又犯了，攻打刘闵时，明知对方设伏，还要强行冲阵，折了谢明微。”项瞻轻叹，“唉，多好的一个将领，可惜了。”
赫连良卿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替他又满了一杯，递过去，问：“那你的意思是？”
“给他一支不上战场的禁军，或者说，私军。”项瞻接过酒杯，“他对郑桃依上了心，我肯定要成全他，既然如此，何不利用一下？”
“郑氏降卒？”
“不错。”项瞻喝下酒，放下杯子，撑案起身，“燕叔年纪大了，再过个三五年，我就会让他退下来，届时，五军兵马司无人可以掌控，一旦临战，就需要让各军将领互相制衡，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走到不远处的书架前，接着说道，“而天子亲军只有玄衣巡隐，还远远不够，让张峰收了这两万郑氏降卒，再以其为根基，扩充到十万之众，到时候就算五军兵马司出现麻烦，我也留有后手。”
“十万……”赫连良卿暗暗咋舌，“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既是私军，你打算让朝廷出饷，还是让他自己养？”
项瞻回眸，笑意在灯下薄如刀刃：“朝廷出三成，其余，让郑氏出。”
“郑氏？”
项瞻颔首：“郑天锡散尽三百万两，可郑氏在青州六郡的田契、盐引、商号还在。”
他从书架里抽出一页薄纸，拍到赫连良卿面前，“当初我准备对东召三州用兵，罗不辞和武思惟对我介绍郑天锡，说他在沿海开设榷场，月入十万两白银，我还道太过夸张，现在看来，或许还保守了。”
赫连良卿拿起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郑氏暗产：盐场二十二灶、商埠十九处、私港三所、宅邸十六座、田产两千六百顷，分散在各县之内。
“这，这这……”她瞠目结舌。
“是不是很夸张？”项瞻坐回椅子上，身子前倾，压着声说道，“我已让楚江将目录誊抄，并派人连夜前往各地暗查，只要张峰娶了郑桃依，这些就是嫁妆！”
他微微一笑，坐直身子，“郑氏嫁妆充作郑氏旧部军饷，郑氏旧部还吃郑氏粮，是不是很切合？”
赫连良卿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轻笑：“你这可是一石四鸟，喂饱好兄弟张峰，掣肘五军兵马司，光明正大掏空郑氏私产，还落个成全有情的美名，只不过……”
“怎么？”
“要是那郑姑娘不肯嫁呢？”
“这可由不得她。”项瞻重新端起酒杯，在指尖半转着圈，“等我除了郑天锡，就会下一道圣旨：「郑天锡不尊天命，列土封疆，咎由自取，然其女桃依，出身名门，温恭懋着，赐封东海郡主，择吉日与玄衣都督张峰完婚」。”
“好一个东海郡主。”赫连良卿赞道，“不封其子，而封其女，对于郑氏旧部来说，算得上半主，如此，既可安降将之心，又让郑氏族人难起异心。”
“是这个理。”项瞻笑道，“所以，在此之前，还需要你去走一趟，见见她。”
良卿眨了眨眼：“你想让我干什么？”
项瞻一仰头，把酒喝完，淡淡地道：“问她一句，是想入宫为妃？还是想受封郡主，成为将军夫人？”
赫连良卿一怔，旋即恍然，拿过项瞻的酒杯倒满，自己喝了一口，玩笑道：“那她若是说，想入宫为妃呢？”
“所以，我得亲手宰了郑天锡，她嘴上虽说已经绝了父女之情，却也不可能与杀父之人同榻而眠。”项瞻起身，猛地将赫连良卿横抱而起，“不过，杀他之前，还需再办一件事。”
赫连良卿惊呼出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什么？”
项瞻微微一笑，附耳低语，良卿瞬间面色绯红。
……
罗帐低垂，屋内春色盎然，屋外风声依旧，裹挟着碎雪粒，在半空打着旋，摇摇晃晃，掠至城东一百五十里之外。
翌日清晨，雪原起伏，宛若一片凝固的海浪。
郑天锡率领不到五千轻骑，一路向东疾驰，跑了一天一夜，算是彻底远离了乾军追击范围。
此时，行军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雪光映得他鬓角斑白，腰间赤甲裂成碎鳞，左肋下的枪伤被寒风冻住，稍一颠簸，便又渗出血珠，滴在马鞍上，结成一块暗红冰碴。
行至一处枯井，他终于举手示意大军停驻，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胯下战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扑通跪倒，口吐白沫。
郑天锡翻身落地，踉跄几步，扶住井栏，才勉强站稳。其身后宋宪见他坠马，不由心中一惊，连忙跳下马跑到他身边，一脸紧张：“主公，您怎么样？”
他微微摇头，放眼眺望，东方天际泛红，雪野却是苍茫，像极了他当初从军时，第一次见到的幽州荒原，那时他是叛军，如今，还是。
他心中一阵怅然，但很快，便又平静下来，抹去眉间冰碴，低声问道：“世子……可有消息？”
宋宪沉默。
郑天锡阖眼，喉结滚动，没再追问。他仰起头，深吸了两口气，缓缓吐出，再睁眼时，他解下腰间鎏金雁翎刀，指腹掠过刀脊，那里新添一道缺口，是项瞻的破阵枪留下的。
刀身反映出他的双眸，血丝纵横，却仍亮得骇人：“向东，再有不到百里，便是北海郡，让将士们休整一个时辰再出发，派人先去报信，命郑树崇亲自带着干粮来接应。”
郑树崇，便是郑天锡的庶次子，年十九，任一支千人水师统领，也就相当于步军都尉。
宋宪抱拳领命，对随行亲兵吩咐几句，扶着郑天锡寻一处干净之地暂歇。
这一路人马夜袭，随身除了武器，别无他物，激斗近两个时辰后，又夺路而逃一天一夜，早已困顿不堪，此时休整，一个个是东倒西歪，有不少人，甚至开始随地吃起雪来。
郑天锡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他闭上眼，脑海中开始不停浮现出一个问题：“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明知不敌，还要强撑，若是早降，何至于赔了儿女，丢了城池，损兵折将？”
然而，很快，他又猛地睁开眼，双拳紧握，心中咬牙切齿：“不！他项瞻不过一乞儿出身，何德何能坐拥这六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