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俊指尖微颤，双手接过那柄意义重大的佩剑，如捧一炉滚烫的炭火。
他把剑交给秦光，对着武思惟长长一揖：“武将军，在下向您保证，您今日之举，日后绝不会后悔！”
“善才先生快快请起，折煞武某了！”武思惟连忙伸手扶起何文俊，长叹一声，苦笑摇头，“武某治军半生，素以严谨着称，也知大势不可违，只望日后，能再为百姓做些事吧。”
“会的，一定会的！”何文俊不住点头，深吸一口带着血腥与尘土的风，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激流，与武思惟把臂走向罗不辞。
演武场中央，陆靖言、郭彝、白松平等十余员将领围成半圈，铁甲映日，像一堵沉默的铜墙，人人低头，盔缨遮住了眉眼，只剩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他们不想罗不辞受辱，却也知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无法不认。心里更加明白，罗不辞那一句“服了”，已将三郡将士的性命押上赌桌，而武思惟的奉剑投效，也彰示着他们再无回头路。
“义夫……”武思惟与何文俊等人已经走过来，他轻轻唤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罗不辞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何文俊。
何文俊并未说话，以他了解中的罗不辞来看，那也是个言出必践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定下的赌约，且武思惟已经作出决定，他不会，也不屑反悔。
果然，罗不辞只是沉默片刻，便翻身下马，铁靴踏碎黄沙，双膝一曲，就要俯身跪拜，忽听“铛”的一声，张峰横画戟，月牙刃落地撩起，戟杆生生架在罗不辞膝前。
张峰咧嘴，污汗未干的面庞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倨傲：“罗将军，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父，我们几人，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戟杆微震，嗡鸣如龙吟，硬生生把罗不辞的下跪之势托了回去。
罗不辞抬眼，正对张峰那双眸子，里面没有轻蔑和得意，唯有桀骜的坦荡。
他喉结滚动，终究站直了身子，向何文俊抱了抱拳，沉声如铁：“罗某，愿意归顺！”
“罗将军无需多礼！”何文俊伸手虚扶了一下，环视一圈，这才朗声开口，“诸位将军，实不相瞒，我家主公为护我等安危，已率一万重甲铁骑，藏身于十里之外柳林坡内，在下这便请他入营，与诸位相见！”
说罢，侧身示意阎洛、卞承，二人快步离去，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罗不辞与武思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震惊，一万大军，相距不过十里，己方居然没有觉察，谁也不敢想象，若是方才稍有差池，一万铁骑顷刻便至，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其实倒也情有可原，他们刚从冀北撤军回来，而冀北如今已是在雍州、幽州、冀南三面交战，谁又能想到，他们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对冀西出兵，无端拉开新的战场呢！
更主要的，是罗武二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与方令舟的周旋上了，可见，有些事情，往往真就是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发生。
何文俊觉察到二人的神态变化，不知道二人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没有点明，拱了拱手，提议前去相迎。
半个时辰后，夕阳最后一缕光被夜色吞没，火把次第亮起，照得兵甲寒光交错。
辕门之外，何文俊与张峰，以及秦光、楚江在前，罗不辞，武思惟分列两侧，领麾下诸将并一营将士夹道等候。
少顷，众人见项小满拖「破阵枪」策马而来，谢明微、谢明端，阎洛、卞承两左两右，领一万重骑紧随其后，便纷纷躬身行礼。
铁甲哗啦作响，项小满将长枪抛给阎洛，翻身下马，招呼何文俊快走两步，扶住罗不辞和武思惟臂弯，脸上笑意明朗：“两位将军深明大义，北地幸甚，黎民幸甚！”
罗武二人对视一眼，再度抱拳，齐声低回：“既已投效，愿为主公持鞭坠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项小满按捺不住激动，拉住二人手臂，转身对何文俊说道：“何大哥，今天是个好日子，吩咐下去，我要破一日禁酒令，杀猪宰羊，让将士们开怀畅饮。”
何文俊点了点头，笑着拱手：“领命！”
项小满哈哈大笑，招呼一众将士，进入大营。
只是刚走几步，又骤然停下，转过身，正色道：“谢明微，谢明端，以防万一，你兄弟二人不可饮酒，吃了饭便领重甲铁骑营外警戒，等日后我再给你们补一场。”
兄弟俩正和张峰聊得火热呢，乍一听，脸上不免有些失落，但还是立即抱拳：“末将领命！”
项小满点了点头，又恢复爽利笑脸，与罗武二人并肩而走。
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眸中闪过赞赏。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营地便热闹起来：篝火旁，这边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笑声朗朗；那边划拳行令，吆五喝六，喊爹骂娘；浑酒烂肉，香气四溢，只有袍泽之情，不见兵戈锋刃。
项小满与罗不辞、武思惟、何文俊、张峰坐在主帐之内，刻意不去谈什么天下大势，也避开军政要务，喝酒就是喝酒，一个个醉的晕头转向，话都说不利索，还谈什么？
最适合的，也就是吹牛了。
这一场夜饮，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等罗不辞、武思惟、张峰都被灌的不省人事时，项小满却仍然精神饱满。
何文俊吩咐人将三人抬走，才又坐回酒桌前，喝着凉茶，叹道：“唉，真是羡慕你啊，千杯不醉，我现在可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项小满呵呵一笑，故意似的，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以前良平大哥跟我说，酒随人心，高兴的时候喝酒，就是甜的，不高兴的时候，就是涩的。”
何文俊莞尔：“那你现在喝着，是什么滋味？”
“喝过蜜水吗？”
何文俊一怔，旋即无奈一笑，虚指项小满：“你呀，真的是……唉，好了，大事已成，有什么话，等他们酒醒了再说吧，我可要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我送你。”
“不用，你也歇着吧！”
项小满还是起身，送何文俊出了大帐，见他晃晃悠悠向自己的营帐走去，直到消失在黑夜中。
夜色深沉，营中篝火渐次熄灭，中军主帐前的两架油灯，被秋风扯得咧咧摇晃。
项小满独自立于灯下，仰头望天，星子稀疏，银河如泼洒的碎银，忽然想起师父经常交待的话：“得人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亦需守得住人心。”
他心中百感交集，煌州血战，野狐峪伏击，再到今日不费一兵一卒收服罗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却步步生莲。
忽听身后脚步轻响，甲叶触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低声中，却难掩激动：“末将，见过主公。”
项小满猛地回头，灯火摇曳中，看清来人相貌，不由瞪大了眼。
（猜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