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广陵放下手，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张峰的冷嘲热讽：“张将军，庞某奉我家主公之命冒死前来，非为私怨旧事，还请项将军一见。”
“怎得，小爷还招待不了你了？”张峰撇撇嘴，刚要再挖苦两句，却见向小满已经走入厢房。
“有话就说吧。”项小满径直走到凳子前坐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庞广陵。
庞广陵深知此行艰难，毕竟两家旧怨在那摆着呢，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虽见项小满对自己也是毫不客气，但仍然保持着使者风度。
他抱了抱拳，沉声道：“想必将军也已听说，顺天皇帝引外族入关，雍州边地生灵涂炭，我家主公欲挽狂澜于既倒，恳请将军暂弃前嫌，同御外侮……”
“生灵涂炭？”项小满冷笑一声，“方令舟也配谈这个？他当年勾结狮子岭山匪掠夺百姓，之后又以剿匪之名收拢人心，此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还说什么挽狂澜既倒？怕不是既想入主雍州，又不敢正面交锋，被朝廷和胡骑夹在中间，走投无路了吧？”
寥寥数语，却如淬毒的冰棱，直指方令舟的动机和旧耻。
庞广陵气血上涌，脸色涨红，却还是强忍怒意，从怀中掏出一纸染血的绢布，双手捧起，递到项小满面前：“将军请看此物！”
项小满还没动手，张峰已经一把夺了过来：“血刺呼啦的，什么玩意？”
庞广陵微微皱眉，但还是指着绢布上狰狞的字迹和指印，“此乃雍州军报，车黎国二皇子曲来一部，五万胡骑，驱赶猎杀我手无寸铁的同胞，不论男女老幼，在他们马蹄弯刀之下皆如待宰羔羊，我军先锋大将为救百姓，在黑石峡惨遭埋伏，死伤惨重。”
他看向项小满，重重抱拳：“我家主公竖起「护佑黎民」之大纛，就是要让天下人看清，朝廷无能弃民，胡虏凶残如兽，他要聚拢的是被逼到绝路上的民心民力，也是在用自己的骨血为这方土地争一线生机，将军！请看这上面的血，听听雍西冤魂的哭喊，这与三年前的旧怨，孰轻孰重？！”
项小满的目光落在那卷沉甸甸、散发着血腥气的绢帛上，“同胞”、“猎杀”、“羔羊”、等字眼，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紧握的拳头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愤怒宛若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这是对异族暴行的天然仇恨。
然而，当听到三年前的旧怨时，往昔被囚禁勒索的屈辱画面，便又瞬间翻涌上心头，犹如滚烫的熔岩浇在冰冷的恨意之上。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胸腔内猛烈冲撞，让他的脸色在暮色中变幻不定。
他一把夺过血书，却没有立刻展开细看，只是紧紧攥在手中，伴随着指节咔咔作响，他死死盯着庞广陵，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方令舟……他凭什么认为我会信他？会帮他？！”
……
此刻，在雍州西部那刚刚被血洗过的焦土上，距离汧水北岸不过三十里处，屠那延正用镶金马鞭呼拉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
这车昌太子生着副中原人面孔，其母是二十多年前，雍州某短暂王朝送往西域和亲的宗室女。
“小东西哭得真吵。”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狼似的犬齿，嘴里叽里呱啦，翻译过来就是，“都说边地的贱民生活困苦，这小娃娃倒是养得白白胖胖，收好了，带给固仆恩当药引。”
亲卫拎起孩子离开，一旁的曲来见怪不怪，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引军来此，难道就不怕这里的汉民不往您的领地去了？”
屠那延不以为意：“本太子未曾举旗，他们哪里分得清，行凶作恶的是不是你这位车黎王子呢。”
曲来皮笑肉不笑，轻哼一声，冷冷说道：“恶名自有我来承担，只是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忘了承诺。”
“放心！”屠那延淡淡瞥了曲来一眼，一下下将马鞭敲在手掌上，“等本太子彻底掌控雍州，自然派大军助你夺取王位，你的那位王兄，到时候便可以献给狼神当祭品了。”
曲来会心一笑，似乎已经预见到登临王位的那一天了。
屠那延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眸中却浮现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轻蔑，随即又转头遥望南方，淡淡问道：“听说方令舟已经有所行动了？”
曲来从幻想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数日前突然出现一支骑兵，人数差不多有三千之众，被我设计打了一次埋伏，宰了大半，其余的又都藏起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方令舟大张旗鼓的收拢流民，不过是自掘坟墓，加速粮尽崩溃罢了，哈，这片土地，早已经是殿下您的了。”
“嗯。”屠那延低沉回应，望着遍地新尸，唇边那抹悲悯的微笑，显得无比冷酷，“曲来，汉家经典中有这么一句话：「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
曲来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屠那延轻轻摇头，“这只是汉人的看法，方令舟收拢流民，观点应该与这句话一样，不过，以我来看，征服之道，既要夺其地，更要诛其心，要让他们世世代代，听到我的名字便心胆俱裂。”
他嗤笑一声，“方令舟蹦跶不了几天了，流民吞噬他的粮草，恐惧瓦解他的军心，等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便是我们收网的时机……记住，前方驱赶，后方接收，我们还需好好配合，等雍西成了无主之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投向东南方向的目光，野心昭然若揭。
曲来狞笑着应和：“呵呵，那昏聩的汉人皇帝，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的刀，最终会架在他的脖子上。”
屠那延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挥动马鞭的手再次缓缓动作起来，仿佛在敲打着无数生灵的命弦。
“时候不早了，你继续，我也该去见见那位顺天皇帝了。”他随意挥了下手，在曲来注视下，领大军往东而去。
……
定安驿馆，厢房内。
项小满的指节在血书上勒出青白，绢布边缘的褐红碎屑簌簌飘落，像被风干的冤魂残骸。
庞广陵回视着项小满的目光，对峙良久，突然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三年前囚笼之辱，庞某愿代主受过，将军若要解恨，此刻便可剜心取命！”
张峰的嗤笑凝固在嘴角。
厢房死寂，檐外暮色浸透窗纸，将项小满半边脸染成暗红。
他展开血书看了几眼，又瞥了眼庞广陵胸前那道蜈蚣状的旧疤，缓缓站了起来：“此事，我明日会给你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