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彻底笼罩了景州,雨势有了减缓的趋势,只是雷声滚滚,却也显得压抑。
光线昏暗,火把在雨中的照明作用锐减,清淤事宜被迫暂停,三百斥候营轻骑,奉项小满之令连夜出城,在西城门外延成一道微弱的星光。
与此同时,景州西北,约莫八十里之外,官道两侧的旷野之中。
一万重甲铁骑临时休整,不扎营、不生火、不卸甲,就那么席地而坐,默默地啃着干粮。
这些干粮还是他们之前掩护裴恪筑坝截流时所带,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张峰立马于人群之外,扛着方天画戟,一脸平静的透过雨幕眺望西北。
少顷,一队轻骑自西方奔来,为首骑都尉策马来至张峰面前,抱拳说道:“启禀将军,正西十里发现敌军断后部队,约一千步卒,正在一处名为「弓湖」的湖口布防。”
张峰抬眼望去,黑暗中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浸透了雨水和汗水的粗饼,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混合着泥沙嚼碎咽下后,吐出一句话:“一炷香,全军掩杀。”
骑都尉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提醒道:“张将军,这「弓湖」之所以得此名,是因为这湖泊形状宛若水蛇盘道,眼下夜色浓重,我军不知地势详情便去追击,是否……”
“啧,你懂什么?”张峰翻了个白眼,“废话这么多,要不是看你是林二姐的部下,我指定揍你一顿!要不是我手下没有轻骑,我用得着把你拉来探路?”
骑都尉讪讪,挠了挠后脖颈,心说你哪来这么多“要不是”?要不是你有疯子的凶名,我会被你强拉硬拽的拖过来?未接军令擅自行动,回去了有你好果子吃!
他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脸上堆着憨笑:“卑职愚钝,还请将军解惑。”
“解惑?”张峰撇撇嘴,“我的计策这么高明,你哪能听得懂?”
“呃,这……”
一开口,就把都尉的话堵死了。
张峰看他一脸窘态,突然咧嘴一笑,画戟猛地斜插入地:“得,看在二姐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教教你,好好学着点……谢明微,谢明端!”
“在!”不远处的两名将领应声而来,齐齐对着张峰抱拳行礼。
张峰点了点头,又瞥了那轻骑都尉一眼,扬起下巴,满脸骄傲地说:“他二人是我麾下领军校尉,亲哥俩,哥哥谢明微,表字临川,弟弟谢明端,表字正山,武艺自不必说,虽比不得我,但也有万夫不当之勇。”
都尉连忙对二人见礼,同时也在悄悄打量着他们:
一个二十七八岁、一个二十五六岁,前一个身量高壮,肩背厚实,脸膛被风霜磨砺得有些粗糙,却是双目炯炯;后一个面庞比兄长白净些,眉目清朗,身形虽稍逊魁梧,却挺拔如松,透着劲健。
二人皆是头戴镔铁盔,手持环首刀,一身重甲倒是与寻常铁骑无异,但往那一站,却是一个如林中老松,厚重可靠;一个似山间冷铁,精悍内蕴。
兄弟俩虽无惊世骇俗之貌,却自有百战军旅磨砺出的凛然气度,叫人不敢小视。
都尉暗自点头,心道张将军所言果然不虚,此二人确是一等一的军中好手。
张峰似是刻意给他观察的时间,过了一会儿,才又轻蔑一笑,对着兄弟俩说道:“李严那老小子钓起鱼了,在前面湖口撒了一千只饵,等着我们去吃呢……哼,这湖泊周围地势复杂,且有水堑为天然屏障,不利我军强攻,李严急于撤退,一众步卒连续行军必定疲敝……”
言语间,他眉角抬了一下,望着西方的黑暗,声音沉了下来,“听着,你二人即刻整军,领七千将士把这饵料给我死死围住,但不要进攻,只需燃火造势,等你们开始后,我会自领剩余兵马绕湖而过,直插他前军主力。”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迟疑:“是!”
……
又是半炷香时间过去,雨势渐颓,却仍织成细密的帘幕。
“行动!”
随着张峰一声令下,谢家兄弟同时挥刀前指,无数火把在细雨中高举摇曳,七千重骑骤然奔腾起来。
沉重的马蹄深深陷入泥沼,每一次奋力拔起,都带出闷雷般的巨响,泥浪如沸腾的黑色岩浆泼溅,整支大军犹胜排山倒海,碾压向狭窄的湖口。
扼守湖口的千名黑甲步卒,依仗复杂水道和拒马绊索构筑成数道防线,本意就是迟滞追兵,他们背靠湖泊,已经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
然而,当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的铁骑大军靠近时,却又渐渐停了下来,空喊不动。
也就在这喊杀声穿破云霄之时,张峰正率领三千铁骑,捺旗熄火,悄然往西南绕行十二三里,踏着湖泊边缘,循着轻骑都尉沿路?插下的零星白色小旗指引?,往北而去
又行出七八里,轻骑都尉再次领队折返,喘息道:“将军,前路不过五里,李严大军正在加速行军。”
张峰一听,眸中精光闪过,什么也没说,一画戟拍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下发出一串长嘶,骤然提速。
前方官道,李严走在大军侧方,时不时停下来喊上两句,全都是在催促将士加快速度。
这近两万黑甲军到底是精锐,从弃城到现在,已经连续行军近百里,期间走出三十多里时短暂休息了片刻,可当听到斥候禀报有敌军追来时,便再没有停过一次。
说不累那是假的,但累归累,却也不敢松懈,最起码在走到下一座城镇前,他们不敢停下来。
“将军!”一名副将从后军赶来,急道,“湖岸杀伐声已起,敌军应该会被拦住一段时间,只是……”
李严瞥了他一眼,也明白其欲言又止的意思,但并未回应,只是往湖泊方向望去,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的在颤抖。
他今日接连做了四个决定,让他日后无法再面对罗不辞的决定:丢城、毁闸、舍民、以及现在的弃军。
他很清楚那一千步卒面对近万铁骑的下场,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黑甲军轻骑在绝垠关之战时几乎死伤殆尽,大军缺少战马,再加上恶劣天气,撤退速度太慢,一旦与骑兵、且是重甲铁骑交战,伤亡不敢想象。
舍小保大、断尾求生,拖住敌人为大军赢取撤退时间,是当下最正确的决定。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大地,突然呻吟起来。
“李严老儿,张爷爷来取你狗头了!”骤然响起的暴喝声下,一杆方天戟从大军斜后方杀出。
戟刃闪过凄冷弧光,瞬间插入大军之内,噗嗤噗嗤,沉闷的撞击与切割声中,四名黑甲步卒如稻草般倒飞,鲜血在雨中拉出短暂红痕。
李严瞳孔骤缩,猛地扭头往声音来源处望去,还未看清,但听得毁灭性的轰鸣猛地响起,不知数目的重甲铁骑从西侧冲出,将大军拦腰斩断,后方已经乱作一团。
他愣了一下,才终于撕心裂肺喊了起来:“敌袭,全军戒备,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