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里的夯土堤坝,此时的情况,若用一个不甚恰当的话来表述,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个断口,在各种压力下不断扩大,最后整体轰然倒塌。
齐腰深的洪水没了堤坝阻拦,尽数涌入故道之中,数千将士在大水逼近的最后一刻跑到河口,一个个弯腰扶膝大喘粗气,但当看到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降低时,又满脸激动的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然而,站在最前的胡秋元与许钊,脸上却看不见半分喜悦。
胡秋元还是因为那几个被冲走的士兵耿耿于怀,倘若他们能谨慎一些,根本就不会有这无谓的牺牲。
而许钊,却是望着故道对岸,心生警觉。
“这河道宽有三十余丈,深七尺有余,往南蜿蜒五六里,河床便逐渐高于地表……”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很现实的问题,大雨仍旧未停,“存水量固定,一旦河床满溢,就会往西岸涌去,很大概率冲毁田舍……”
胡秋元看了他一眼,也往西岸望去,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了景州城内的百姓。”
他顿了一下,又道,“许将军立了一个大功。”
许钊苦笑一声,不置可否,收回目光与胡秋元对视,沉默片刻,问道:“胡将军,许某请问,你们的主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的主公?”胡秋元微微皱眉,打量了许钊两眼,冷笑一声,随即转身上马,“什么样的人,许将军还是自己亲自去看吧,驾!”
……
几乎在同一时刻,景州城南下。
项小满勒住「青骁」,满脸沉重,前方的景象让他倒抽凉气,南城门右侧墙体间、以及相距不过一里之地,两道闸口处皆是一片狼藉。
城外的还好说,巨大的铁箍木闸门虽已被暴力破坏,但也只是卡在崩裂的石墙之间,仍旧有一定程度的泄洪能力,但因泄水渠的“之”字构造,却也引得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浊物在这里疯狂旋转冲击。
而另一道嵌在城墙内的双合式千斤铜闸,其绞索已被斩断,铁链就像两条濒死的巨蟒,无力的垂在水中,想靠人力将那闸门拉起来,根本就不可能。
“主公,水,水好像退了,最少浅了一指!”
项小满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随行都尉,正握着立在水中长枪,手指顶在枪杆一处,满脸激动的嘶声高喊。
这微小的刻度,如同黑夜里的第一颗星子。
项小满猛地扭头,往西南方向望去,心中暗忖,看来是许钊成功了。
他又收回目光,盯着水面,水位虽开始下降,但速度之缓慢,令人心急如焚。
“动手,砸碎这些石头,清理通道,水流不畅,退得太慢!”项小满挥枪厉喝,声音压过洪流的咆哮。
他翻身下马,污水瞬间没至胸口,他毫不在意,将「破阵枪」交给身边的一个士卒,劈手夺过他手中一柄铁锤:“都给我凿,往裂缝里凿,让水活起来!”
铿!铿!铿!
他身先士卒,铁锤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向卡住水流的巨石缝隙,两营将士的血性瞬间被点燃,主公的身影就是无声的号角。
“砸,快砸!”
“这边,撬这根断梁!”
“小心回流!”
几乎与西南毁坝的场景一样,铁锤、铁钎、长矛、甚至武器刃口,一切能找到的坚硬之物都成了工具,数十人围住一处关键阻塞点,号子声、金属撞击声、碎石崩裂声、水流冲击声、雨水噼啪声,瞬间融为一体。
水面之下,乱石和扭曲的闸门残骸构成了死亡险境,每一次重击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崩塌或激流,然而,比之许钊毁坝,这里虽险,却没有意外发生。
当不知是哪个士兵手里铁钎撬动一块巨石后,这片阻塞之地就如千层高塔没了地基,瞬间破开。
同一时刻,西南方向隐隐传来了洪水奔腾的轰鸣,由远及近,带着大地微微震颤的威势,紧接着,周围的士卒几乎同时发出变了调的狂喊:“快看,水退了!退得好快……”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抽走,就连缠绕在城墙根部的浑浊洪水,水位线也骤然向下猛缩,方才还咆哮冲击闸口障碍的激流,顿时偃旗息鼓,旋转的漩涡也迅速平息。
项小满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围绕身体的污水,但见方才还齐胸的水位,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已低过腰线。
“哈,哈哈哈……贼老天,小爷我不看你的脸色了!”他仰头骂天,随即猛地将铁锤插进泥浆,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响如雷震,“将士们,闸口压力骤减,障碍已失其半,都别停,把剩下的烂石板给我彻底砸碎!”
说罢,转身回到不远处照看马匹的队伍前,接过「破阵枪」,翻身上马,一言不发的望着城门方向。
墙体中的闸门未毁,城内洪水便只能通过洞开的城门往外涌,好在下游彻底疏通,壕沟里的水不再倒灌,城内的水便也开始顺着河床快速流动。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洪水流速逐渐慢了下来,项小满眼睛浮现出一抹精光,一扯缰绳,长枪摇指城门:“水流已通,救人如救火,去几个会水的,渡过壕沟放下吊桥。”
话音刚落,七八名将士齐齐向着壕沟跑去。
项小满没有停顿,语速快如爆豆:“留下一营将士继续破障,其余人立即随我进城救人,三人一组,搜索所有高地,救了人先带出城来,优先妇孺老弱,动作快!”
早已严阵以待的士兵们轰然应诺,如同开闸的洪水,分成无数支小队,以最快速度踏过刚刚放下的吊桥,涌进城门。
景州城内,景象惨不忍睹。
洪水逐渐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泥泞的泽国废墟,水面虽降,但淤泥深可没膝,浑浊腥臭,裹挟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污秽,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无数倒塌的房屋歪斜地插在泥浆里,哭嚎声、呼救声、痛苦的呻吟,在残垣断壁间凄厉地回荡。
“这边,房顶有人……”
“水里,水里有个孩子,快抓住那根木头……”
“搭把手,这婆婆卡在梁下了……”
“军爷,救我爹!我爹的腿被压住了!”
……
不论是军是民,皆如在泥潭中跋涉的蚂蚁,却也托起了比自身强有百倍的苦难。
这边有人奋力攀上摇摇欲坠的房顶,将蜷缩在上面瑟瑟发抖的妇孺背下……
那边军民齐心,跳进浑浊的洼地,合力抬起沉重断裂的房梁,将被困的老人拖救出来……
同时还有人用长矛和绳索,将漂浮在泥水中的幸存者拉向安全地带……
救人与被救,在这丝毫不见怜悯的大雨下,在这临乡郡郡城的各处废墟泥沼中,不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