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原以为这少年不过是仗着燕藩兵权,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却没料到对方竟能看透先皇败亡的根由!
那可是连朝中浸淫数十年的老臣都未必敢深思的禁忌 —— 先皇的 “孤立无援”,从来不是简单的朝局动荡,而是触碰了整个权贵阶层的核心利益,才被硬生生拖垮的!
这十六岁的世子,竟能一语道破这层窗户纸?
徐阶的指尖微微发颤,方才被炭火烫红的皮肤传来细密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震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真是看走了眼,这哪里是个冲动的少年?
分明是个藏得极深的猎手,表面的锋芒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内里的冷静与洞察力,怕是许多三四十岁的朝臣都未必比得上!
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忽然觉得那层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之下,藏着一张饱经世故的内核 —— 这种感觉很荒谬,却又无比清晰。
这世子,绝非池中之物!他不仅继承了燕藩的铁血,更藏着不输中枢谋士的算计。
先皇当年缺的,或许正是这样一份能看透全局、却又敢以身涉险的狠劲与智谋。
徐阶暗自叹了口气,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声叹息里带着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又藏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鬓角的白发在炭火下微微颤动,眼底的挣扎如退潮般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重的清明 —— 吴天翊看得分明,那是权衡利弊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神色。
吴天翊心头微动,面上却依旧沉静,只端起案几上的凉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剖析不过是寻常闲聊。
他太清楚徐阶这类老臣的心思:他们惜羽毛,重声名,更怕重蹈前人覆辙,但只要让他们看到成事的可能,看到 “清淤” 并非孤注一掷,那点深埋的良知便会压倒怯懦。
他抬眼看向徐阶,目光里带着洞悉全局的清明:“阁老,您不觉得如今不同?太后削藩逼得藩王们退无可退,小皇帝盼着借外力挣脱桎梏,而像阁老这样尚有良知的重臣,难道愿意看着大乾在党争里耗尽元气?”
吴天翊缓缓起身,玄袍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沉稳的光:“张承宗只是个由头,真正要清的,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而这头,得由阁老这样的中枢重臣来领 —— 您振臂一呼,尚有良知的官员自会响应!而我燕藩,愿做那把劈开阻碍的刀,再联合西南诸藩稳住兵权,加上外公在军中的旧部策应……”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先皇做不到的事,未必我们做不到!毕竟,这天下想‘清淤’的,从来不止燕藩一家!”
徐阶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终于明白,这少年哪里是冲动?分明是早已布好了局!借张承宗案搅动朝局,联合藩王对抗太后,再拉上自己这样的老臣站台,甚至连军中旧部都算在了其中 ——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你外公……” 徐阶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常是北境军神,虽已卸甲,却仍是军中将士的精神支柱,若他肯出面,局势的确会不同!
“外公常说,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 吴天翊淡淡一笑,“只是这‘君’,该是大乾的皇上,而非某些窃居高位的蛀虫!”
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徐阶苍老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看着眼前这少年,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顾虑,竟像是多虑了!
这哪里是重蹈先皇覆辙?分明是一场更周密、更狠厉的布局 —— 而自己,正站在这局棋的关键落子点上。
可徐阶毕竟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心头的激动不过片刻,便被常年浸在官场的审慎压了下去。
他缓缓落座,眉头猛地一蹙,花白的胡须随着嘴角的紧绷微微颤动,方才松动的眼神里又浮出几分凝重。
“引藩王入局……” 徐阶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天翊,你有没有想过,这无异于引狼驱虎?”
他抬眼看向吴天翊,目光锐利如鹰:“藩王拥兵自重久矣,个个都盯着京城这把龙椅。河东王、南阳王且不论,单说那淮南王 —— 此人素有野心,当年先皇在世时便敢私铸钱币,暗中招纳亡命之徒,若借‘清淤’之名让他带兵进京,你觉得他会甘心‘事了拂衣去’?”
徐阶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狼进了羊圈,哪有轻易退出去的道理?到时候藩王们在京中互相掣肘,甚至要挟朝廷,小皇帝本就根基不稳,又何以立足?”
“今日借他们的力除勋贵,明日他们便会变成比勋贵更难缠的毒瘤 —— 你这布局,是清淤,还是给大乾埋下更大的祸根?”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瞬间刺破了先前的默契。
徐阶太清楚藩王的贪婪,当年先皇削藩不成反遭反噬的教训犹在眼前,他绝不能容忍重蹈覆辙。
他定定看着吴天翊,将这最尖锐的疑问甩了过去,眼底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 “你还太年轻了” 的审慎。
这眼神比直白的驳斥更有分量 —— 不是否定,而是带着过来人的沧桑,暗指吴天翊的谋划里,终究少了几分对人性贪婪的深刻认知。
徐阶太清楚,年轻气盛时总以为能掌控全局,却不知这世间最叵测的就是人心,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的藩王,岂会甘心被棋子?
“阁老说得是,藩王的野心,天翊岂会不知?” 吴天翊抬手为徐阶续上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眼底的深沉,“所以,天翊从未想过让他们踏足京城半步!”
他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划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寻常家事:“大乾祖制,藩王非诏不得入京 —— 这规矩,便是最好的缰绳!”
“天翊要借的从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势!河东王在河套屯兵,只需让他上表弹劾京中勋贵与太后亲族勾结,便能牵制户部的粮饷。”
“南阳王虽附太后,却素来与淮南王不和,只需透个消息说‘淮南王欲借清淤之名夺其封地’,他自会在暗中给淮南王使绊子。至于淮南王……”
吴天翊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人心的锐光:“他最怕的,是太后借着削藩之名收了他的盐铁专营权。”
“皇上只需下一道密诏,承诺事成之后永不再提削藩,保他淮南封地安稳,他便会乖乖调遣麾下水师,堵住江南勋贵向京城输送援兵的水路!”
吴天翊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而且这密诏不必写得太实,只需透个‘永不削藩’的口风 —— 淮南王本就对太后削藩心有余悸,得了这话,定会把江南水路守得比铁桶还严实!”
他话锋一转,抬眼看向徐阶,眼底的锐光在炭火映照下愈发清亮:“更要紧的是,得让京里的勋贵们知道,河东王弹劾他们的奏折已递到了御前,南阳王虽没明着表态,却暗中扣下了太后发往洛阳的密信,连最桀骜的淮南王都愿为皇上镇守水路…… 阁老,您说这些消息传开,邵明城内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会如何?”
吴天翊微微前倾身体,语气里添了几分引君入瓮的意味:“他们本就靠着太后与京中势力撑腰,如今见藩王们竟都‘站在皇上这边’,后路又被藩王死死掐住,前有刑部按律查案,后有藩王虎视眈眈,您觉得他们还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怕是夜里都要睁着眼睛防着同僚反水,哪里还有心思抱团对抗朝廷?”
这番话层层递进,将 “借藩王之势” 的妙处说得透彻 —— 不仅能堵住勋贵的援兵,更能借藩王的威慑瓦解他们的联盟,让这群原本抱团的蛀虫各自为战,不攻自破。
徐阶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眼底的疑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取代。
他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的算计远比自己想得更细致:用虚虚实实的消息搅动人心,借藩王的威势压垮勋贵的底气,竟是将 “借力打力” 的权谋玩到了极致。
“至于他们事后会不会反噬?” 吴天翊轻笑一声,似是觉得这问题多余,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绸布,隔着案几递到徐阶面前,“这是天翊准备的‘推恩令’草稿,还请阁老过目指正。”
绸布上的字迹笔锋锐利,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显然是新近写就。
徐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凡藩王嫡子承爵,其余诸子皆可分领封地,食邑由朝廷直接任免……”
寥寥数语,却像一把软刀,不动声色便将藩王的封地切割成无数小块,几代之后,再大的势力也会化整为零。
“天翊认为,待皇上根基稳固,将此令一出,这藩不就不用一兵一卒便削了吗?” 吴天翊的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藩王们纵有野心,也抵不过自家子嗣对封地的觊觎 —— 毕竟,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分得一块疆土?届时不用朝廷动手,他们自会在内斗中耗尽力气。”
徐阶的手指抚过绸布上的字迹,只觉得这少年的心计深不可测!
这 “推恩令” 看似宽厚,实则比先皇强硬的削藩手段更狠辣 —— 它不与藩王为敌,却借人性的贪婪瓦解他们的根基,简直是釜底抽薪的绝策。
“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徐阶抬眼看向吴天翊,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原以为对方只考虑到眼前的 “清淤”,却没料到连削藩的长远之策都已备好。
“谋一事,需虑三世!” 吴天翊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渐歇的风雪,“先皇当年削藩不成,便是太急着求成。如今换种方式,用利益分化他们,既不伤朝廷元气,又能绝后患 —— 何乐而不为?”
徐阶将绸布缓缓卷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忽然明白,这少年的布局从来不止于 “清淤” 或 “保燕藩”,他要的是彻底重塑大乾的权力格局,而这份 “推恩令”,便是撬动这一切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