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安守忠的脑海中炸响。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念头,但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宁愿相信皇帝是真心宽恕,也不愿去面对这残酷的真相。
安禄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眯眼笑道:“现在,渤海国亡了,你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
你觉得,义父这条命,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那六万虎狼之师,皇帝会放心的一直交在你手上吗?”
安守忠的嘴唇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所以,在给你修书之前,义父就已经与皇帝谈好了。”
安禄山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这条命,迟早是要还的。与其病死在这深宫院墙之内,无声无息,倒不如拿来做笔交易。”
“交易?”安守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错,确实是一桩交易。”
安禄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主动请求皇帝,将我明正典刑,公开处死,以正国法!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他拨乱反正、法度严明的君王威仪,也能彻底了结这桩谋逆大案,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义父啊……”
安守忠失声惊呼,他万万没想到,义父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先别急。”
安禄山抬起肥硕的手,轻轻拍了拍安守忠的肩膀。
“义父死了,你安守忠的忠心才能真正被皇帝看在眼里。我死了,那六万将士才会彻底断了念想,真正归心大唐。
而我用我这条命,换来的,便是你的荣华富贵,是你和你家人的平安顺遂,锦衣玉食。”
安守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义父,您……您为孩儿做到如此地步,孩儿不孝……”安守忠泣不成声,悲痛欲绝。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义子,安禄山欣慰地笑了。这笑容里有满足、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能有你这样的义子,义父很高兴。你比安庆绪那个逆子,孝顺多了。”
提到安庆绪,安禄山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随着大燕的彻底覆灭,那个不顾父亲生死的逆子,早在两年前便已经在沧州城头魂归皇权,父子之间的恩怨纠葛,终究是化作了尘土。
“我这把老骨头,本就时日无多,这身病痛也让我生不如死。能用这残躯,换你一生的富贵前程,这笔买卖,划算得很呢……”
安禄山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更何况,皇帝还答应,如果能把你召回长安,他会赦免我最心爱的妻儿。”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的段氏,眼神中充满了愧疚与不舍。
段氏捂着嘴,拼命压抑着哭声,身体不住地颤抖。
她支持丈夫的决定,也理解他的苦心,可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楚,还是让她悲痛欲绝。
“守忠,记住我的话。”
安禄山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命,是我们的命!”
“不要试图去对抗,更不要想着为我报仇。当今天子,雄才大略,远非你我所能及。
往后,你要一心一意为大唐效力,为陛下效力,莫要再生反心,必能暗度此生,你可一定要记在心里。”
安守忠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孩儿……孩儿谨记义父教诲。”
“好,好……”
安禄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去吧,让我再睡会儿。能见到你,义父这心里,就踏实了。”
“既然如此,孩儿便告退了!”
安守忠强忍着悲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看了一眼躺在藤椅上仿佛已经睡去的义父,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个院子。
门外的吉小庆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看到安守忠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安守忠此刻心乱如麻,对吉小庆点了点头,便跟着他沉默地往宫外走去。
走出太安宫的大门,长安城繁华的景象映入眼帘,可安守忠却觉得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阳光刺眼,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义父那番话,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让他明白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在帝王的眼里只有利益,哪有承诺……
当然,安守忠还是非常感激李瑛对自己的信任与关照,最起码他给了自己活路,给了自己妻儿活路,也让义父走的不留遗憾……
“吉公公,有劳你陪同,在下就先回家了。”
安守忠向吉小庆告辞。
“呵呵……将军是该回家与妻儿团聚了。”
吉小庆笑着与安守忠分道扬镳。
吉小庆回了太极宫,安守忠策马返回了位于丰乐坊的家中。
这是一座皇帝亲赐的府邸,虽然算不上豪宅名邸,却也宽敞气派。
当安守忠推开朱漆大门的那一刻,一个温婉的身影迎了上来。
“夫君,您总算回来了。”
妻子梁氏眼眶微红,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紧接着,一双可爱的儿女也从内堂跑了出来,扑进他的怀里。
“阿耶”
“阿耶回来了!”
抱着温软的妻儿,感受着家的温暖,安守忠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和不甘也烟消云散。
义父说得对,为了他们,自己必须接受这一切,接受命运。
差不多同一时间,吉小庆快马加鞭,返回了太极宫。
两仪殿内,李瑛正在批阅奏折。
见到吉小庆进来,他头也不抬地问道:“这父子二人叙完了?”
“回陛下,安守忠见完安禄山之后,已经返回家中。”
吉小庆躬身禀报,将太安宫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安禄山与安守忠的对话,都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李瑛听完,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安禄山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才能利益最大化。”他淡淡地说道,“如此一来,倒是省了朕不少功夫。”
“陛下圣明。”吉小庆恭维道。
李瑛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殿外湛蓝的天空,缓缓说道:“去中书省传旨:五日之后,于东市刑场,将逆贼安禄山及其党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至于安禄山的家眷,就依朕与他的约定,悄悄释放其妻段氏、幼子安庆恩,派人送去蜀中安置,并派人秘密监视。”
“奴婢遵旨!”
吉小庆领命而去,两仪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李瑛负手踱步走到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整个天下。
安禄山的死,将为持续了数年的安史之乱画上一个最彻底的句号。
而安守忠,这颗被拔掉了毒牙的棋子,将在自己的棋盘上,继续发挥应有的作用。
“王忠嗣心里只有李隆基,这次回京,就算不死,朕也不可能再放他离开京城了。
安守忠倒是个守诺之人,将来还可以继续为我大唐驰骋征战,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