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舔到青城的檐角,息香坊的檀木招牌就被风推得轻轻晃,檀木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在潮润的空气里漫开。白梵站在门廊下,指尖捻着昨夜从绳匠铺捡的灰粉——那点熏叶的甜涩淡了些,却缠在鼻尖挥之不去,粉粒间嵌着极细的暗紫色微尘,是影蚀残留的痕迹。显然有人连夜改了配方,像是在刻意抹掉痕迹,又像是在强化影蚀的牵引之力。
他推门进去时,掌柜胡三正把一屉香灰往柜台下的暗格塞,动作慌得撞翻了案上的铜秤砣。“哐当”一声,秤砣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香灰,其中竟也裹着暗紫微尘。“闲间行者”四个字还没出口,胡三就摆手,脸上堆着油滑的笑,眼神却像涂了蜡,在白梵身上溜了一圈就躲开:“没货了没货了,今早的香全被城防营订走了,白公子要的话改日再来?”
白梵没动,只把掌心的灰粉摊开,蓝白色的微光从指尖泄出,照亮了那些暗紫微尘。“这味‘踏影香’,你昨夜还卖给罗文忱,怎么就没货了?”
胡三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喉结滚了滚,手悄悄往桌下摸去——那是触发“影障”的铜扣,昨夜在器作坊,白梵见过同款机关,扣动时会催生出暗紫色的影雾。他眼疾手快,指尖弹出一缕极轻的气,正中铜扣,听得“咔哒”一声轻响,机关被锁死,暗紫微光在桌下一闪而逝。
“别白费力气。”白梵的声音很平,行灯挂在臂弯,蓝白色的光晕映得他苍白的脸半明半暗,“我要知道罗文忱订这香的用途,还有他跟城防工匠谈的‘节点’是什么。”
胡三眼珠往门口瞟了一眼,巷口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影尾拖得很长,泛着暗紫色的边,像是刻意留下的挑衅。白梵心里一紧,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细的嗡鸣——是Nt标记在预警,太阳穴像被细针轻轻刺着,眼前浮现出无数细如蛛丝的概率云分支,明暗交错,像一张铺展开的网,蓝白色的线代表生路,暗紫色的线缠绕着死亡的气息。
他“看”到了:如果现在追问胡三,概率云显示,胡三虽会吐露更多,却会打草惊蛇,幕后之人会提前灭口,明早子时,南市还会多一具踏影而亡的尸体,尸身会被暗紫影蚀啃噬得面目全非;如果此刻离开,去钟楼开启闲间,就能引导线索转向,保住罗文忱的活口,却要献祭一段与林汐瑶相关的记忆,那记忆会像被影蚀啃过一样,只留下模糊的空茫。
没有选择。
白梵转身就走,留下胡三在原地发愣。他穿过南市的早市,露水打湿的石板路凉沁沁的,脚步声轻得像影,蓝白色的行灯光在身前拖出一道窄痕,逼退了墙角的暗紫影翳。钟楼的轮廓越来越近,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响,像在催他快点,铃声里混着一丝极淡的金铁之音,与林汐瑶剑穗上的金铃声隐隐呼应。
钟楼内层的楼梯积着薄尘,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光柱里的尘埃无声飞舞,却在靠近白梵时纷纷避开——行灯的蓝白微光在无形中护着他。白梵避开守楼人,走到楼梯尽头的暗门前,指尖按在门板上的凹槽里——那是闲间的入口,只有纳魄者能感应到那丝介于息与念之间的微弱共鸣,Nt标记的麻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与门板的共鸣相缠。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结印,《闲间断念印》的纹路在指尖亮起淡金色的光,与行灯的蓝白光合流。“以纳魄之身,断执念之隙,启闲间之境。”口诀念完,周遭的声音忽然被拉远、模糊,最终归于绝对的寂静。门板无声无息地滑开,里面是一片混沌的灰,既不是亮,也不是暗,像把夜和昼揉在了一起,所有色彩都褪成了灰白轮廓,只有无数概率线在其中流转,蓝白与暗紫交织缠绕。
这就是闲间。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只有无数交织的“概率线”,每一条都代表一个未来的可能。
白梵踏进去的瞬间,无数细碎的光点涌过来,像要钻进他的毛孔。他集中精神,在密密麻麻的概率线里找到与罗文忱相关的那一条——辰时三刻,器作坊,影噬人,暗紫色的线裹着尖锐的嗡鸣。指尖刚触到那条线,就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抽离感,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脑里被硬生生剥离,不算剧痛,却空茫得让人发慌,太阳穴的刺痛骤然加剧,Nt标记像是在抗议这强行的记忆献祭。
“我以与林汐瑶相关的‘系铃记忆’为祭。”白梵低声说。
话音刚落,脑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温暖的灯火下,林汐瑶低着头,指尖缠着银铃的绳,动作轻柔地把铃系在他腰间,发丝垂下来,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人心尖发颤。她的眉眼低垂,唇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剑穗上的金铃与银铃轻轻碰撞,响得像春夜的雨……画面转瞬破碎,化作无数光点,湮灭在灰白的闲间层中,Nt标记的刺痛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的空落。
疼意消失了。那条代表罗文忱死亡的暗紫色概率线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条蓝白色的线:辰时三刻,罗文忱被城卒及时带走,躲过一劫。
白梵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暗门前,门板已经合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他摸向腰间的魄铃,却发现铃绳的打结方式变了——不再是林汐瑶当年系的精巧双环结,而是一个简单的平结,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结痕,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回到息香坊时,胡三的态度明显变了。他不等白梵开口,就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指尖还在发抖:“这是罗文忱留在这儿的,说如果有人问起‘节点’,就把这个给他。”
白梵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草图,上面画着几个零散的圆点,标注着“东门井”“钟楼顶”“书库后”,墨迹边缘沾着暗紫微尘,最下面写着一行小字:“与杨纵尘共绘,缺核心三节点。”线索断了,但又没完全断。罗文忱、杨纵尘、李清诠,这三个人像三颗棋子,被幕后的人摆放在不同的位置,围绕着108结点的蓝色幻方大阵转动。
“谢了。”白梵把草图收好,转身要走。
经过坊门时,他忽然瞥见石墩上放着一个小瓷瓶,正是林汐瑶常用的冰裂纹样式,瓶身泛着淡淡的金芒,与她剑穗的金铃同源。打开闻了闻,是浓缩的息香膏,比他自己调的醇厚得多,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铃兰味——是她的味道,息香的清冽混着铃兰的柔,瞬间压下了Nt标记的残留麻意。
胡三在身后嗫嚅:“林将军今早来过,把这个放这儿,说……说让你别硬撑。”
白梵的指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冰裂纹瓶身,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心口的空落似乎被填满了一角。林汐瑶的冷硬像一层壳,壳底下藏着的温柔,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又很快被她自己压下去。他把瓷瓶收好,抬头望向城门楼的方向,她应该正在那里巡查城防,背影挺直,像一把不会弯折的剑,肩后的金铃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因尽情绝?”白梵低声笑了笑,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魄铃,铃绳的平结硌着掌心,“你若真的断了,又何必留着这息香膏。”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白梵回头,看见白若云带着两个族中子弟,脸色铁青地站在巷口。她的目光扫过白梵苍白的脸,又落在他手里的瓷瓶上,眼神更沉了,眉峰拧成一个疙瘩。
“你果然在这里!”白若云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放着好好的强契不用,偏偏跟这些市井之徒周旋,还私藏林汐瑶的东西,你就不怕丢了白家的脸?”
“强契不合礼制,我不会用。”白梵挣开她的手,腕间的魄铃轻轻作响,蓝白色的微光在腕间一闪,缓解了被捏红的痕迹。
“礼制能当饭吃?能守城?”白若云冷笑,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是纳魄者,天生就该依附强大的御魄者!林汐瑶不肯跟你结契,我就给你找城西赵家,赵公子的御魄之力在青城排得上前三,总比你在这里透支寿砂、白白送死强!”
“我的事,不用姑母操心。”白梵转身就走,行灯的光晕在地面拖出一道坚定的痕。
“你站住!”白若云在他身后喊,声音里带着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像被风扯得发颤,“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七十二时辰后,妖族破城,你我都得死!你那点微末道行,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什么都不是!”
白梵没有回头。他知道白若云说的是实话,但他不能退。这座城,还有城里的人,包括那个口口声声说“因尽情绝”的女剑仙,都是他不能放弃的。Nt标记在脑里轻轻嗡鸣,像是在呼应他的决心,蓝白色的微光顺着血管流转,带来一丝温暖的力量。
他往器作坊走去,脚步坚定。腰间的魄铃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极轻的“叮”声,像是在回应他的决心,也像是在为那段遗失的记忆,轻轻鸣响。石板路上的暗紫影翳在他身前纷纷退开,行灯的蓝白光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草图上那些未完成的节点,像在预示着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那一夜,青城的钟声回荡得异常悠长,像是从地底传来,又似从天穹反射而下。白梵抬头望去,钟楼的铜面映出一瞬异光——非蓝非紫,而是灰白中夹着微茫的金。
Nt标记在脑中轻轻震颤,他“看”见那道光线沿着概率网的边缘滑落,坠入一片灰烬的裂隙。那裂隙极远,却又仿佛就在他脚下,连接着某个失落的城影。
——鲁渊。
他几乎是被那个名字“推”入视界的。旧律、梦影、焚城、尘市……一切被时间抹去的残痕,在那一刻重叠成同一个意象:一座仍在梦中呼吸的亡城。
行灯的光忽然一暗,随即在风中摇曳成灰白色的焰,像是另一段记忆在苏醒。
白梵低声呢喃:“梦也有阶,尘亦有魂。”
光线在他掌心的魄铃上闪过——铃声细碎,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延展成无尽的回响,穿越了闲间的界壁,落入那片灰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