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的风突然急了,卷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上,像是要将这满室的沉重生生敲碎。老夫人扶着案几的手滑了一下,若非程普眼疾手快上前半步托住她的胳膊,怕是真要栽倒在地。
“老夫人!”程普的声音带着急色,铠甲的铜环因动作响得刺耳。
老夫人却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太师椅上。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响,像极了她此刻撕裂的心绪。“不……不可能……”她摇着头,花白的鬓发散乱下来,沾在泪湿的脸颊上,“权儿自小性子温吞,见了策儿总是怯生生的,哪有胆子……哪有胆子做这等事……”
乔玄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喉间动了动,终究还是硬起心肠:“老夫人,当年伯符将军遇刺,凶器上的痕迹、事发时的守卫……多少疑点都指向府中之人。公瑾当年为何执意要查?便是因为他看出了破绽,可仲谋处处阻挠,这些事,程将军难道不知?”
程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褪成青白,他猛地单膝跪地,重重叩首:“老夫人!乔公所言……句句属实!当年末将也曾质疑过……末将……末将有负伯符将军托付!”
“咚”的一声,额头撞在青砖上,闷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老夫人看着程普伏在地上的背影,看着他铠甲上沾染的风霜,那是跟着孙坚、孙策两代人拼杀出来的痕迹。连他都认了……连他都认了啊……她眼前一黑,喉头涌上腥甜,踉跄着扶住椅背才勉强站稳,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受伤的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喃喃着,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得让人心头发麻,“我说他为何对世家那般纵容,为何对公瑾那般刻薄,为何……为何连策儿的牌位前都甚少去……他是怕啊……他是怕策儿在天之灵看着他啊!”
乔玄走上前,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老夫人,事到如今,再揪着往事不放,只会让孙家彻底覆灭。绍儿还在,您得为他想想。”
“绍儿……”老夫人接过茶杯,指尖烫得发疼,却浑然不觉。那孩子眉眼像极了策儿,每次喊她“祖母”时,声音脆生生的,总能让她想起策儿少年时的模样。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亲叔叔害了亲爹……她的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程普仍跪在地上,瓮声说道:“老夫人,末将愿领罪,但求您为孙家血脉着想。如今孟起将军与公瑾已经在吴郡起兵,彻查当年旧案——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真相摆在太阳底下!”
雨声渐大,敲得窗棂嗡嗡作响。老夫人望着杯中晃动的茶影,那里面映出的自己,鬓发斑白,满脸泪痕,像个笑话。她守了一辈子的孙家,护了一辈子的儿孙,到头来,竟是这样一场荒唐。
孙尚香心头一紧,快步上前稳稳扶住母亲颤抖的身体,将她轻轻按在太师椅上,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口发沉。孙老夫人枯坐在那里,双眼望着虚空,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大半,半晌没有一丝声响,殿内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她才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呼喊,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半分波澜:“程将军。”
程普心头一凛,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老夫人,末将在。”他能清晰地看到老夫人鬓边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光,那是一夜之间添的霜。
孙老夫人抬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无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策儿不能白死。你看,我们该如何配合?就让公瑾和孟起去查,无论耗费多少心力,哪怕翻遍江东,也要查明真相,告慰伯符的在天之灵。”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却死死咬住牙关没让泪落下来。
乔玄站在一旁,望着老夫人那看似佝偻却挺得笔直的脊背,听着她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心中不禁暗暗感慨——这便是江东孙家的风骨,纵有锥心之痛,也能在顷刻间敛去悲戚,化作最坚韧的利刃。
“究竟我们现在该如何做?”孙老夫人看向程普,目光锐利如旧,“想来伯符和公瑾都已安排。”
程普沉声回道:“临行前公瑾特意交代过,老夫人放心,只要我们几个老家伙守好秣陵,稳住后方,一切交由他们便可,绝不会出乱子。”
孙老夫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那就拜托诸位了。”她转向孙尚香,语气不容置喙:“尚香,传我令,孙氏家族所有后辈即刻闭门不出。自即日起,城主府关闭,除必要的饮食采购,一概不见外客,不与外事,直到此事了结。”
说完,她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倦怠:“罢了,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安排吧。”
众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凝重,默默躬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一室的沉寂与悲戚,留给了这位独自支撑的老夫人。
孙老夫人回到内院自己的房间,缓步走到供台前,案上的烛火映着孙坚与孙策的牌位,泛着清冷的光。她颤抖着拿起三炷香,在烛火上引燃,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她鬓边的白发。
将香插进香炉,她对着牌位深深一拜,直起身时,声音已带上浓重的沙哑:“文台,你倒是走得干脆……”她抬手抚过冰冷的牌位,指尖的温度仿佛焐不热那木头的寒凉,“留下我这把老骨头,守着这一摊子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孙策的牌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擦拭着牌位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孩子的脸颊:“伯符,当年之事……娘不是全不知情……”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悔恨,“只是那时局面太乱,娘想着,总归是孙家血脉,总不至于……”
她顿了顿,泪水汹涌而出:“可到头来,娘还是错了……错得离谱……伯符,你……你怪娘吗?”
殿内静得只有她的抽泣声,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孤寂的雕像。
张昭立于廊下,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爬至中天,额角已沁出薄汗。忽见乔玄与程普并肩从府内走出,两人步履沉稳,竟似约好一般,张昭不由得迎上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拱手道:“乔公这许久不问府中事,今日怎的有空来城主府?”
乔玄抚了抚胡须,目光平和却带着几分深韵:“嗨,还不是主公久不回城,城中早已流言蜚语四起,人心浮动。我这心里也是不安,特来问问老夫人,到底该如何定夺才好。”
张昭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些:“那依乔公之见,眼下该如何安抚人心?”
乔玄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凝重:“老夫人说了,府中政务,一切拜托您与张紘两位先生主持;至于军务,便交由程普、黄盖、韩当三位老将军统一决策。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张昭,眼中满是忧色,“老夫人近来忧思成疾,夜里总难安睡,瞧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说罢,他拱手作别,那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倒让张昭心头也跟着沉了沉。
张昭送走乔玄,转身便要往内院去,想着再与老夫人详谈立孙栩为主的事——这桩事悬而未决,始终是块心病。就见程普按剑立在门内,魁梧的身影几乎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那眼神沉得像淬了冰。
“程老将军,”张昭压下心头的诧异,拱手道,“你这是何意?”
程普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铁剑在手中转了个圈,剑柄重重砸在掌心:“子布先生,方才乔公说得还不够明白?老夫人忧思成疾,最忌叨扰,你就别再去添乱了。”他往前半步,门板似的身子纹丝不动,“政务有你与张紘先生担着,够了。”
张昭心头一紧,程普今日的态度比往日更显强硬,那双铜铃似的眼睛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决。他张了张嘴,想说“我有要事相商”,可对上程普那如磐石般的站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底莫名窜起一丝慌乱——程普这般模样,莫不是老夫人的情形比想象中更重?
张昭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上前一步急声道:“程老将军,话虽如此,可这江东终究主位空悬,人心浮动啊!若长此以往,怕是生变。”
程普抬手按了按腰间的剑柄,沉声道:“子布先生莫急。政务有你与张紘先生主持,足够稳住局面;军务上,我与黄盖、韩当三个老家伙还能撑一撑。”
张昭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声音压得更低:“可如今听说周郎已在吴郡起兵,局势愈发复杂。若是内外诸事全靠您几位,怕是分身乏术啊!”
程普沉默片刻,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沧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三个老骨头,守好这秭归城的安危就够了。”他顿了顿,望着远处城墙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至于对外征战,我们都老了,该让年轻人顶上来了。吕蒙、吕岱这些后生已能独当一面,交给他们,我们便不过问了。”
张昭看着程普眼底的笃定,又想起方才乔玄提及老夫人时的忧色,心中的焦灼渐渐平复了些。他深深一揖:“既如此,便依程老将军之言。”说罢,转身离去时,脚步已比来时沉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