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自幼从军,自然深谙‘慈不掌兵’的道理。
即便心中对这个巨大伤亡无比悲痛,但也不至于因噎废食,放弃旱天雷这个对阵神器。
更不会恨屋及乌,连带着李斯文也一起记恨。
看着名册上的血印,副将也觉得心里直发堵,愣愣点头后问道:
“将军,打扫战场时还俘虏了几十个吐蕃兵卒,要如何处置?”
“还用问,血债血偿,一个不留!”
段志玄冷声一声,双眼充血的朝吐蕃俘虏看去。
成功摧毁吐蕃粮仓已经是大功一件,这几个俘虏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那还留着干嘛,浪费粮食?
当数十个吐蕃兵卒被一一踹进坑里,尽数掩埋之后,只留一片余烬的营地,顿时响起一阵嘶吼的欢呼。
逝者已矣,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会在心中铭记这份伤怀。
然后继承逝者遗志,用最大的声浪,庆贺这场不可思议的大胜!
五百轻骑冲阵敌营,只付出不足两百之数的性命,便成功完成目标,将不可一世的吐蕃兵卒打的逃之夭夭!
这可是在凉州戈壁来去自如,骁勇善战的吐蕃!
细数以往十数年,连番战役下来,又何曾有过如此辉煌的战损比!
尤其是自家将军下令,将所有俘虏一并坑杀,绝不给敌人留下丝毫活命的机会。
死死盯着吐蕃兵卒,直至全部窒息而亡。
总算出了口恶气的将士,忍不住的振臂高呼,齐声喊着自家将军的大名。
对此,段志玄回以勉强的微笑,心中还在惋惜,那惨死的一百八十九位兄弟。
明明只要再谨慎一些,这个数字就会大幅减小。
可为什么,自己要冲得这么靠前,以至于兄弟们生死相随,最后身陷敌营!
这完完全全是自己的过错!
懊悔不已的段志玄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应付了几口,便起身找到副将。
与将士们一起,将兄弟们的遗体小心收拢。
按理说,正常的处理办法是马勒裹尸,落叶归根。
自己一路奔袭,将他们带来了甘州边境,也理当带着他们荣归故里。
但长途跋涉,再加上戈壁气候炎热,只怕还在路上,这些兄弟们的遗体便会腐烂发臭,甚至可能引起瘟疫。
就地掩埋的话,段志玄又实在不忍。
让这些兄弟孤零零的守在大漠深处,逢年过节,连个上香的都没有...
愁眉苦脸中,段志玄突然想起,临行前李斯文的那句题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勒裹尸还’。
对啊,既然兄弟们死得其所,又何须马勒裹尸,火葬不就行了!
段志玄嗓音干哑的命令道:
“同村同乡同县的,记好各自兄弟的位置,一会将骨灰收好,返程后将他们亲自送回家。”
“记得告诉他们...‘是某这个当将军的,辜负了你们这些家眷的信任,没能把你们的儿子、丈夫安全带回家!’”
情到深处,每位将士都忍不住的潸然泪下,轻轻抽泣。
段志玄颤抖着手臂,将随身携带的好酒分杯,一次次的洒落在地:
“劝尔一杯酒,走时莫回头!”
戈壁上罕有干柴树木。
但幸好,占地数里的营帐即便被大火席卷了一次,仍留下不少的兽皮木料,足够所有逝者进行火化。
全体将士抱着头盔跟在段志玄身后,与他一同哼唱着‘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
于吟唱中告别战友,愣愣看着火光蔓延,舔舐上同袍的尸骨。
“将军,你先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某看着。”
注意到自家将军身形一晃,已经站不稳,副将两步上前,搀扶住段志玄的臂膀。
段志玄摇了摇头,缓缓转过身体,目视全体将士,沉声说道:
“临行前,监军大人专门为某等题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勒裹尸还’,而今某才明白此话真意。”
“这些同袍为国开疆而死,死得其所,不必再用马勒裹尸彰显功绩,某等能活着站在这里,便是最好的功勋!”
“兄弟们,不必不舍,慷慨为之送别,因为这同样也是某等的宿命,他们不过早一步远去,某等终会相逢!”
扫视过每位同袍的脸庞,段志玄的声音越发轻微:
“直到现在,某的耳畔依旧传来,这些同袍临死前的呐喊——‘冲锋,踏过某的尸体,冲锋’。”
“纵然身死,他们也没有遗忘身后战友,死也要为某等打开一条生路。”
“仰赖同袍托付性命,某等活了下来,那生者职责,便是为死者开路,义之所至,生死相随,带他们回家!”
“义之所至,生死相随!”
所有生者泪洒长襟,但哪怕眼前一片模糊,依旧振臂高呼。
为战友送行,为大唐贺威,祭奠死者,慰藉生者。
从古至今,少有能为死去同袍做到这种地步的军队,也少有将军能折下身段,亲自为战士们收殓尸骨。
但现在,所有亲眼目睹此景的兵卒们,心里都不停回荡着那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勒裹尸还’。
哪怕将来自己战死,也会有幸存同袍为他们敛尸,送他们回家。
让他们安眠在家里的那棵老槐树下,陪伴着父母渐渐老去...
既然如此,那他们作为生者,唯一能替逝去同袍做的,便是继承他们的遗志——
消灭所有来犯敌军,让我边关彻底恢复安宁,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打死李斯文也想不到,不过心血来潮吟诵了一句,竟为大唐边军重塑了军魂。
此后百千年,这支边军守望边境,宛若一道丰碑。
一路从凉州到甘州、瓜州,直到安西都护府的域外,大唐疆域扩到哪里,这些人便站在哪里。
所到之处,无人不为这支边军的生死相随,感到羡艳、惊怒,乃至惶恐不安。
这样一支悍不畏死,勇于牺牲,哪怕只剩最后一人,还在向敌军冲锋的铁骑,真的能以人力战而胜之?
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支铁军不曾被俘,唯有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