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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如此,你却不敢贸然‘落千’,仍要‘敲’个清楚,‘审’个明白。起初,可用‘我看你面色晦暗,怕你在这一两年内,家中会有大丧。令慈大人还在吗?’这类的话,来‘敲’他的父母。

“如果他答道,‘家母去年已逝’,那就‘响卖’一下:‘我看得对吧?你这一两年内,真的丧了母亲。’跟着就‘打蛇随棍上’,‘打’他一下,突然问道,‘令尊大人过世多久了?那年你几岁?’他要是答道,‘在我五岁那年去世的’,那又可‘响卖’一下:‘额角巉岩先丧父,你额角这般巉岩,当然幼年丧父呢。’跟着又‘打’,‘你是长子吧?’如果对方答,‘是’。那么他有几个兄弟,就可以‘审’出来了。

“你想啊,他居长,五岁丧父,难道会有五六个兄弟不成?于是乎,又可以‘卖’一下,‘我怕你命中无兄弟,有,也不过一两个,且不和,对吧?’待这些都探清楚了,就可以落‘千’,先‘千’他的落魄,再‘千’那班朋党如何忘恩负义,又‘千’他亲戚故旧如何冷落嫌弃他。

“这些话,不光对这个败家子合适,对所有家道衰落的人都合适,自然会句句‘千’中这青年人的心病,这就叫作‘无千不响’。

“只是‘千’,只能灵得从前那一段,来问卜的,多是求未来的前程,这就非‘隆’不可。‘隆’,可以起两种作用,一是给问卜者眼前以心灵上的安慰;二是对他将来的命运作出预测与暗示,常会滋生出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影响他的前途。

“所以,‘隆’并不等于一味的盲目赞誉,而是根据他自身的条件,对其前途作出适当的暗示,并加以鼓励。这个‘二世祖’,读书不成,仕途无望;贪生怕死,难以从戎;欲行商贾,怕他连本钱也筹不齐。

“你要是预言他将来可以成为高官巨贾,必是死门绝径,最终落得个你胡言谰语的骂名;若是叫他痛改前非,低下心气,去谋个无需本钱的差事,过起勤俭的生活,兴许他倒能做到,你的预言才能灵验。所以,‘隆’,是最难把握的,需要因人而异,因世而异。

“适逢太平盛世,你要激励资质好的、家境殷实的子弟好好读书,力争仕途,或是营生商贾;如遇乱世,就要激励机智勇敢的后生,投笔从戎,或是‘捞偏门’。”

“什么是‘捞偏门’?”甄永信问道。

“就是承办烟馆,走私货之类的营生。这样一来,才能无往而不利。你设坛一方,教成千上万的人去这样行事,难保其中没有发迹的,他们发迹了,将来成了高官巨贾,心里就高兴,就会替你张扬,这就是你眼下的功利,有几个有权有势的人替你捧 场,你也就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至于那些捞不起的人,纵然仍旧落魄,也不敢说你不灵,因为你在替他们相算时,早已埋下好多伏笔,比如说,看他家宅的风水如何?祖上阴德怎样?不一而足,他们没发迹,也只好怪他自家的风水不好,祖上没积阴德。

“而那些听信你的预言,走上武途,抛尸沙场的人,更是没有生口对证,还怕他们损毁你的声誉不成?”

“这些就是老前辈刚才提到的《英耀篇》?”见老先生停下,甄永信问道。

“不是,这只是‘敲’、‘打’、‘审’、‘千’、‘隆’、‘卖’,相术运用而已。”

“那《英耀篇》上都有些什么?先生可愿教晚辈?”甄永信有些急不可耐,跟着问道。

老酒鬼见甄永信这样追问,觉得有些为难,沉吟下来,停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说道,“‘江相派’门风极严,《英耀篇》只能由‘大师爸’口授给真传弟子,不得外传他人。左右我已屡破山规,不妨再破一次,只是你获取后要谨记,不可再转传他人。”

老酒鬼见甄永信点头应许,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时间久了,一些字句我也忘了,记不真切,只能记得个大概。”说完这句,又停了下来,清理了一下思路,阖上双眼,轻缓舒合,抑扬顿挫地诵道,“一入门先观来意,即开言切莫踌蹰。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

甄永信不懂“天”和“追”是什么意思,知道这必是行中隐语,刚要打断,讨问明白,却又担心会就此打断老先生的思路,惹老先生不快,便忍下话头,生硬记着,打算等老先生背诵完后,再问清楚。

便接着听老先生背诵:“八问七,喜者欲凭子贵,怨者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生孙为追古。叠叠问此件,定然此件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定有因。一片真诚,自说慕名求教,此人乃是一哥;笑问请看我贱相如何?此人若非火底,就是畜牲!砂砾丛中辨金石,衣冠队内别鱼龙……”

老酒鬼诵到这里,嘎然止住,眉头紧锁,像似在思索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忘了!忘了!唉,老了,这里忘了四句。”

甄永信心里遗憾,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老酒鬼。又过了一会儿,老酒鬼实在记不起来,只好跳过这四句,接着往下背诵,“僧道纵清高,不忘利欲;庙廊达士,志在山林。初贵者志极高超,久困者志无远大。聪明之子,家业常寒;百拙之夫,财终不匮。眉精眼企,白手兴家之人;碌碌无能,终生工水之辈。破落户穷极不离鞋袜;新发家初起好炫金饰。神暗额光,不是孤孀亦弃妇;妖姿媚笑,倘非花底定宠姬……”

背诵到这里,老酒鬼再次停下,思索了半晌,叹息道,“又忘了,下面还应有两句,忘了。”

说完,跳过这两句,接着背诵道,“满口好好好,久居高位;连声是是是,出身卑微。面带愁容而心神不定,家有祸事;招子闪烁而故作安详,祸发自身。好勇斗狠,多遭横祸;怯懦无能,常受人欺。志大才疏,终生咄咄空抱恨;才偏性执,不遭大祸亦奇穷。治世重文学之士,乱世发草泽英雄。通商大邑竟工商,穷乡僻壤争田林……”

顿了下,老酒鬼又说道,“这里又忘了四句。”说完,接着又背诵,“急打慢千,轻敲而响卖;隆卖齐施,敲打审千并用。十千九响,十隆十成。敲其天而推其比;审其一而知其三。

“一敲即应,不妨打蛇随棍上;再敲不吐,何妨拨草以寻蛇。先千后隆,无往不利;有千无隆,帝寿之材。故曰:无千不响,无隆不成。

“学者可执其端而理其绪,举一隅而知三隅。随机应变,鬼神莫测;分寸已定,任意纵横。慎重传人,师门不出帝寿;斯篇既熟,定教四海扬名。”

老酒鬼把最后一句高声挑起,随后闭紧嘴巴,虽双目不睁,脸上却漾溢出几分得意。

甄永信心里有事,老惦记着几处隐语,怕时间久了,给忘记了,不待老酒鬼把那份儿得意仔细体味下去,赶忙问道,“老前辈,有几处我听后,还不能明白,请老前辈点化才行。比方说,‘天’、‘追’、‘七’、‘八’、‘生孙’、‘火底’、‘畜牲’,都是什么意思?“

“‘天’是父母,‘追’为子女,‘七’是夫,‘八’为妻,商人叫‘生孙’,‘火底’为权贵,‘畜牲’就是贱民,人忒老实叫‘一哥’。”

甄永信闻言,霍然醒悟,心中敞亮起来,仿佛这《英耀篇》,他从前就曾读过,只是由老酒鬼背诵,帮着他重新温习了一遍罢了。

看甄永信还在那里用心体味,老酒鬼又补充了一句,“经文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活学活用,方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行至极致。如能有媒人合作,效果更佳。”

“这又不是为儿女订亲,要媒人干什么?”甄永信纳罕起来,问了一句。

老酒鬼见甄永信说出这话,知道他眼下还不算真入行,不知道行中一些暗语,便微笑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这里的‘媒人’,还是隐语,用你们北方话讲,就叫‘牵驴’,是做局时的帮手。”

“噢,要是这样的话,晚生愿做老前辈的‘媒人’,与老前辈在奉天做几局,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甄永信本想这样一来,还能再跟老酒鬼学些“江相派”的手段。不料老酒鬼闻言,却大摇其头。

甄永信见老酒鬼当即拒绝了,迷惑起来,追问究竟,老酒鬼的便沉静下来,神情暗然,过了一会儿,哀叹道,“晚了,老朽眼下百疴缠身,年轻时作践自己,养成这一身毛病,是改不掉的,也就难以‘压一’了。”

听老先生话里有话,甄永信心里又起了好奇,趁机问道,“想当年,老先生做起局来,也该是风生水起了!”

这句话,果然撩动了老酒鬼的深藏心底的秘密,眼里泛出兴奋,狂笑了一声,极自豪地指着那只旧皮箱,说道,“想当年,这只箱子里,是不装破烂什物的,全是黄货,每日里由跟班提着。光绪十六年,北京西直门的永贝勒府,曾归于老朽名下。那可是京城里五进的深宅大院。”

“后来呢?”

“后来?”老先生自嘲地笑了起来,“五毒上身,岂容你保全家业?真所谓其家兴也勃焉,败也忽焉。”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阵发凉。想想幼年时父亲败家的往事,好友贾南镇由富而穷的经历,暗自庆幸自己没沾染上那些毛病。老话说,兴家不易败家易,还真有道理。

看看天色不早,腹中饥鸣,见老酒鬼已醒了酒,甄永信问道,“不知老前辈,晚饭想吃些什么?”

老酒鬼见问,眼里露出一丝惊喜,脱口问道,“还有晚饭?”

“晚上不吃饭哪儿成?腹中饥枵,难得入睡。”

“呵呵,”老先生咧着嘴笑了笑,“我已多年没吃晚饭了。通常只中午一顿饱酒,傍晚再去抽一泡,回来倒头就睡。若蒙老弟不弃,要一碗炸酱面就成,再麻烦打两碗酒。”

“酒?”甄永信犹豫了片刻,试着问道,“老前辈中午已大醉,晚上再喝两碗,岂不是醉上加醉?哪里消受得了。”

“老弟不知,中午大醉,耽误我傍晚一泡烟,眼下衣服全湿,不能光着身子去烟馆,只好饮两碗酒,醉上加醉,兴许,这一 夜能打熬过去。”

毕竟是蓬水相逢,相交不深,甄永信不想逆了老酒鬼的兴子。起身出去,在旅社对过的小饭馆,要了两碗酒,和两碗炸酱面,借了一只托盘,交了押金,把酒饭端回旅店。

老酒鬼端起炸酱面,斯斯文文地细嚼慢咽,一碗面足足吃了两袋烟功夫,待放下面碗,只是当他端起酒碗时,却来了豪气,“咚咚咚”没缓气儿,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擦干嘴角,又端起第二碗,照样一饮而尽。

把酒碗放下,老酒鬼心满意足,笑了笑,望着甄永信,说道,“江湖之上,能和老弟相识,也是老朽的福气。敢问老弟台甫?”

“姓甄,贱名永信。”

“噢,我观老弟言语审慎,行事持重,想必城府不浅。如能把这《英耀篇》默记于胸,潜心修造,必成大器。只是这行中秘籍,不可轻易传人,传人不当,非但无助于他,反倒会害了他。”

“老先生请放心,学生一定谨记教导。”

甄永信本打算借机把自己一知半解的《扎飞篇》和《阿宝篇》探问明白,无奈老酒鬼这时上了酒劲儿,两眼泛红,舌 头开始倒板,眼看老酒鬼即将倒下,甄永信只追问了一句,“前些天,第 一次见老先生时,问我‘班目’、‘叩经’、‘问丙’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老先生微睁双眼,口齿有些不清地答道,“‘班目’即看相,‘叩经’是占卦,‘问丙’是批八字。”说完,倒头睡下,不再理他。

看看时候不早了,甄永信把老酒鬼的被褥安顿好,收拾好碗筷,端了出去。

回到旅店,已是二更时分。

贾南镇正在旅店门口转悠。借着灯光,见甄永信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埋怨道,“哥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可把我急死了!”

甄永信今天收获巨丰,意外学得江湖秘笈,仿佛寻道者获得高人点化,豁然彻悟,心里极兴奋。见贾南镇怨怪,也不生气,反倒感激贾南镇的义气。

冲 动之下,甄永信险些把遇上江湖高人,喜获真传的事说了出来。转念一想,贾南镇性格轻浮,难以自持,得富贵后,往往不能守成。特别是听老酒鬼临别时的叮嘱,觉得传道与这种人,不但没有好处,反倒会害了他,便强咽回快冒到嗓眼儿的话,虚应了一句,“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帮着把他送回去。”

贾南镇听了,也不多问,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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