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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黄昏,甄永信和贾南镇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跑堂的赶紧迎上前来,送上茶水,一边沏茶,一边和二位闲扯,问客人白天到哪去了?

贾南镇只应付了一句,“随便走走。”就不再说话,随后又叫了两个菜,二人匆匆吃完,没再和别人说什么,径直回屋了。

打开 房门,甄永信一眼看见,行李被人翻动过了,便厉声喊过伙计,冷眼怒目地逼视伙计,问道,“下午谁到房间来过?”

伙计对店里人议论这两位客人不同寻常的话,也有耳闻,看见房客这会儿一脸的威严,不敢撒谎,只好如实讲了。

“你,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甄永信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伙计闻言,转身去了。不出片刻,掌柜的就屁颠屁颠地跑来。

甄永信冷眼盯着掌柜的看,见掌柜的进来,也没起身,而是坐在床上,只从行李箱中抽出访牌,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又重新放回箱里,双目愠怒地逼视着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儿,冷丁问道,“如实说来,下午谁到我俩的房间里来过?”

掌柜下午看见郡守神色慌张的样儿,已觉大事不好,怕受连累,只得说了实话,把郡守下午来店里的前后行踪,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甄永信听过,两眼惊悸地望着贾南镇,四目对视,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慨叹一声,对贾南镇说道,“事已泄露,再留此地无益。”转过头问掌柜的,“此地车马好租吗?”

“好租,只要客官愿意,随叫随到。”掌柜的说道。心里却巴不得这二人快些离去,这阵子,可让这两个房客给他们折腾苦了。

“好吧,麻烦你去给叫辆马车,我二人今晚要赶往济南。”甄永信吩咐道。

“晚上走?”掌柜问道。

“是。”甄永信说,“就现在,越快越好。”

掌柜的听过,长舒了一口气,答应马上去办,转身出了房间,回到堂屋,喊来两个伙计,低声向伙计们做了吩咐,见伙计们领命行事,才又转过身,走到窗边,用指尖在窗户纸上捅出一个小孔,探头向二位神秘客人的房间窥视着。

马车到时,郡守几乎同时也赶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役,抬着两只竹篓,跟在郡守后面呼嗤呼嗤地大喘气。

见到甄永信二人时,郡守像遇到久别重逢的知己,肥大的手指合抱在一起,躬着腰,不停地作揖,堆笑的脸上,肌肉不停地颤抖,嘴里一叠声地道歉,“恕小 弟冒昧,不知二位大驾光临多日,也未曾给二位大人接风,听说二位大人匆忙要走,小 弟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品,谨献两篓福桔,以供二位大人路上解渴。”说着,挥了挥手,吩咐衙役将两篓桔子装到车上。

甄永信见郡守如此恭敬,故作惊讶,冲着身边掌柜的张了几下嘴巴,却没出声,掌柜的见机迎合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本郡郡守大人。”

甄永信像忽然醒过腔来,慌忙作揖还礼,并要伏身跪下,口里连忙解释道,“小人一介行商,如何受大人如此关照?”

郡守一把扶住甄永信,没让他们二人跪下,嘴里也语义双关地扔了话,“既然仁兄身行江湖,想必也知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两座山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是很容易相逢的。小 弟今天略备了些薄礼,图的就是仁兄行走江湖时想着小 弟,倘若再见仁兄时,也好重礼相谢。”

甄永信二人也装聋卖傻,一副受宠若惊嘴脸,巴结道,“承蒙府台大人美意,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说了些客套的话,二人上车告辞了。

出了城,甄永信问车夫,到运河码头走哪条路最近?车夫拿鞭子指了一条道儿,甄永信就让车夫调转马头,朝运河码头方向去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第二天天黑前,赶到了济宁。寻得一家客栈,定下房间,就吩咐店里伙计把两篓福桔搬进屋里。客栈的伙计身板儿太单薄,搬了一下竹篓,喊了声太沉,只好再喊一个来帮忙才行。

安顿好行李,二人叫了饭菜,两袋烟工夫,伙计把饭菜送到客房。

吃过饭,二人稍作洗漱,喝了两碗茶,打算早点休息。

监睡前,贾南镇还不忘抱怨一声,“哥,咱俩这些天,可真不值,忙忙叨叨的几天了,就赚了这么两篓桔子,还把我俩吓得够呛。”

甄永信听过,笑了笑,说道,“要不兄弟怎么会回家种地,而不是去当官呢?”

“我看种地也比这事儿强,不惊不怕的,收成也不止这些。多少天了?就这么两篓桔子。”贾南镇嘟囔道。

“兄弟当真只要桔子?那剩下的东西,可就全归我了。”甄永信诡异地冲贾南镇笑了笑,说道。

“剩余的?”贾南镇觉出点味儿来,跳下地去,掀倒一篓桔子,“哗啦”一声,一堆白色的东西散了一地。“我的天!”贾南镇惊得说不出话,赶紧把银子重新装好,吓得一 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早上,二人找了家钱庄,把银子兑换成汇票。二人各揣一张两千两的银票,把零头部分换成碎银,装在箱子里,贾南镇提着,在码头上租了条南下的客船,往江南去了。

“哥,咱不到曲府了?”临登船时,贾南镇问道。

“曲府是山东的地界,岂是久留之地?”

“那现在咱们去哪儿?”

甄永信往运河上望了望,说道,“江南!”

运河上的客船,大多是木棚通铺舱。除甄永信二人,船家另外兜揽了十来个乘客。一船十几个人,都聚拢在一张通铺上。船家在通铺后用木板隔出一间小屋,一家人起居在里面,炉灶支在靠船尾的甲板上,客人如果在船上订餐,船家会单独给客人烹饪。

客船行处,两岸一马平川,过春风百里,尽荠麦青青。乍上船时,甄永信心里还有一份惊喜,把岸上村落田野,当成风景。日子一长,便聊然无趣;再过些日子,睁眼闭眼,全是这一路景色,看得腻烦了,心里便生厌烦,巴望着早日上岸。

十几个船客,白天闲着无事,只好叫来茶水,相互神聊,打发时光。多是江湖中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所谈之事,真伪难辨,终究不如知己的朋友交心那般畅快。谈了几天,便又觉得平淡无味了。

船上也有一人,是不加入船客们平日闲谈的。此人相貌奇特,身材偏瘦,约摸四十上下,早已谢了顶,光头下一圈头发,已难扎成一根像样的辫子,为遮丑,一直不肯摘掉瓜皮帽。这人身上却着一袭青衿,目光悒郁,仿佛时刻都在思考一个重大命题。自从上船,他就躲在通铺的一角,捧着一本书咀嚼着,对旁边人的闲谈充耳不闻。

甄永信偷眼看时,那人看的是葛洪的《抱朴子》,再看那人的装束,便猜测此人是个术士,至少也是喜好炼丹术的。甄永信早先,只是在书本上看过一些术士的轶事,觉得有趣,却从未和这类人交结过。如今船上偶遇奇人,兴致大发,便要上前结识。无奈此人自视甚高,一向冷眼看待船中行侣,甄永信觉着,不施展些手段,怕是难与他交结。

甄永信寻机挪到那人身边,躺下假寐。那人只顾看书,也不理会。趁那人把书放下,闭目养神,沉思的当口,甄永信兀然开口说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这话半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能让那人感觉到,甄永信是在说他。

果然,那人听过,睁眼看看躺在一旁假寐的人,两眼惊疑地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甄永信睁眼打量那人一眼,也不起身,神情懒散地大放厥辞道,“自秦以前,方士得时,奇方异术,盛行于世,然而只闻其声,未见其实。始皇刨根问底,欲穷其妙,方士不能逞其愿,脑袋纷纷落地,致使徐福亡命瀛洲,世人始知方术乃为虚妄。魏晋以下,方术乘乱复兴,自诩炼丹得道者甚众,食丹延寿之妄行,风靡于世,而能遂其愿者,则从未见其人。世人尽知食丹延寿为虚妄,却又每每情愿自欺欺人,究其原委,是世俗惧怕死亡的心理作祟,所以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炼丹术士,也正是利用世人这一劣根性,才得以大行其道……”

那人两眼发直,耐着性子听完甄永信的高论,半晌,才忍不住问了一句,“请问,先生到底要教我什么?”

甄永信见那人这样问他,愣了一下,稳了稳神儿,说道,“我要说的是,方术为虚妄,炼丹乃荒诞。”

“先生为什么要教我这些?”那人又问道。

“在 下看仁兄在读葛洪的《抱朴子》,知道仁兄喜好此术,想必正在探究炼丹术,心有感念,便说出上面不经之谈。”甄永信故作谦逊地说道。

那人听罢,大笑起来,一脸不屑地讥嘲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生知道葛洪为炼丹术大师不假,却忘了葛洪在常年探索中,曾创造出湿法炼金的绝艺。此法对点石成金术而言,必将产生深刻启迪。在下 读《抱朴子》,只是在研究湿法炼金术,期望从中寻觅些对点石成金术有益的启示。并不是要去炼什么真丹。”

甄永信听了,脸上有些胀热,后悔自己自作聪明,妄下雌黄,招人嗤笑,所幸久历江湖,处变不惊,片刻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听此人说起 点石成金术,甄永信心里又陡生兴致,接过话茬儿,问道,“先生研究的,可是韩钟离的点石成金术?”

那人听后,大摇其头,不屑地说道,“八仙传奇,荒诞不经,缺乏可凭之据。在下探究的,是有理可循的科学之术,岂是传奇不经之说可比?”

“噢?”甄永信听了,怕吃苍蝇,不敢再轻发高论,就循根探底,问道,“听仁兄的意思,是独辟蹊径,自闯门派喽?”

“那倒不敢当,在 下只是依据先人之成说,循理而行罢了。”那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抱朴子》,说道。

“这样说来,仁兄已谙熟此道,造出实物了?”甄永信试探着问道。

那人立时脸红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眼下还没成功,想必是对哪个环节理解有误,这才远游他方,寻求高人点化。”

二人交谈了一会儿,渐渐熟络起来,甄永信和那人互通了姓名。

此人姓才,表字梦粱,镇江人,早年执着于仕途,科举废弃后,仗着家境殷实,不治生产,醉心于炼金术,此次前往崂山,寻仙访道,正是要获取炼金术秘籍,无奈空手而归。

甄永信情知炼金术与炼丹术一脉相承,皆为古代方士虚妄诓世之举,见此人却言之凿凿,行事执拗,对炼金术已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正是好下手做局的好主顾,便想做他一次。

短时间内理顺了思绪,甄永信又开始和他的宏论起来。

“我看梦粱兄如若不转变思路,一条路走到底,恐怕难有作为。”甄永信沉吟了一会儿,激发才梦粱道。

“此话怎讲?”才梦粱略显不屑地问道。

甄永信见机会来了,又大放厥辞道,“古时炼金术,流传到今,大都停留在笼统的猜想上。诸如炼物成形,炼形成气,炼气成神之说,何其抽象空洞,岂有细则可循?说是宇宙万物,归类于五行,演化而成万物,只要环境时节适宜,万物又可相互转化,于是有人提出四种贱金属之说,幻想通过一些手段,把铁铜铅锡等贱金属转化成金银。可自古以来,有谁转化成功?便是葛洪的湿法炼金,也只是用稀流酸分离出铜而已,其实并不是金。”

听甄永信侃侃而谈,看似也略通门路,才梦粱心里生出一些敬畏,毕竟他说的这些话里,也透露出此人洞悉炼金术,细品一下自己多年的探寻,的确也只是一些空洞笼统的皮毛而已,并没有见过一本有据可依的炼金术操作手册。一经甄永信点破,才梦粱似乎有些省悟,便觉眼前这人,必是道行广深的大家,心里的不屑,也顷刻消散,虚下心来,恭敬地问道,“照甄兄看来,小 弟该如何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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