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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湖阴城县。

急雨落下,来不及寻个避雨之处,只能在湖边循了一处破庙,在衣衫被淋透之前躲了进去。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将庙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庙中静的可怕。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身穿湖蓝色绸裳的姑娘站在庙口,一边抱怨一边用帕子掸去身上的水。

“吓死我了,差点淹死在湖中。”紧跟着进来一个黄衫姑娘,她的绸裳脏了一半,绣鞋上也满是泥泞,似乎是在湖边摔了一跤。

“好了,别站在门口了,快些进去,当心冻着。”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男子推了推挡住入口的两人,大步跨入,衣衫几乎湿透。男人健硕,却长了一张白净的脸,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

“庙中可有旁人,我见门口有车辙印。”又一人走入,听声音,年岁颇长。

庙中昏暗,男子上前一步,将两个姑娘护在身后,微微眯着眼,打量四周。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横七竖八的圮砖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被雨水洗刷的干净,绘满认不出的文字。扭曲的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地面。正中央,置着一座高大的木刻佛像,坐于地下,头顶横梁,却极其的薄,最厚处不过一尺,几乎将整间庙一分为二。

若有似无的叹息声自佛像另一边传来,男子忙抽剑喊道,“何人在此?”

蓝姑姑执剑从木佛后走出,一身暗紫色劲装,身形提拔,满是连练武人的精炼。“路过之人,不足为道。”

黄裳姑娘见是一个中年女人,心中稍松,一步上前,抬手便指。“你们在这里藏着想要做什么?”

“藏着?”蓝姑姑眯起眼冷笑,“躲个雨还要敲锣打鼓公告人人吗?”

“樱儿!”男子微微偏头呵斥。他收回剑,后退一步,弓腰抱拳。“这位姑姑,我们以为庙中无人,并无恶意。”视线适应了昏暗,他才注意到大佛旁露出的半截马车。雨又极又大,遮挡了视线,也遮盖了马咀嚼干草的声音。“我们也是来避雨的,不知你们可否让出一小块地方给我们,让我们生个火,烤下衣衫。”先来后到,他们总归是有些理亏。

蓝姑姑微微点头,却未接话。

木佛后火堆燃起,一时间,庙中大亮。

男子找到一张椅子,掸干净灰尘,让两个姑娘坐下。自己则是从角落找出一张瘸了腿的小桌,抽剑劈砍,然后抱过来架起生火。木头潮湿,点燃并不容易。他看了看木佛之后,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咀嚼声,最终走了过去。

木佛背面,两堆火,七八人围坐在一起。一堆火旁,两个年轻的女人一左一右护着一个披着披风,带着兜帽的女子,刚才见到的姑姑与另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姑姑站在女子身前。另一堆火旁,则站了两个男子,他们身后,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人怀中似乎抱着一个幼童。

他一走近,两个男子便抽剑拔刀,站到了他面前。他忙退一步,抬起双手于胸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两位爷,在下姓谭单字剑,同你们一样是躲雨人。”他作揖快速道,“庙中木头潮湿,不好点燃,在下想向两位讨要一些干草。”

伍德回头看了一眼蓝姑姑,蓝姑姑拧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伍德拿了一些干草给他,谭剑再次道谢后离开。

湖阴城县,应州必经之路上的最后一个县城。自湖阴城县西南门出去,不足一百里便是应州城。湖阴城县靠近东海,湖中盛产一种少刺白鱼,细长无麟,无鱼腥味,炖汤极其鲜美。

黄裳姑娘一边烤衣服,一边抱怨谭剑带她们来湖边捕鱼,白白浪费了她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谭剑好脾气的应着,又找出一个碎了边的陶罐,借屋檐落下的雨水清洗干净,接了大半罐干净的雨水,架在了火堆上。他看向蓝裳姑娘,“兰师姐,你等一下,我再去劈些木头,再架一个火堆。”

黄裳姑娘叫魏樱,蓝裳姑娘叫蔡兰兰,她们两人与谭剑以及年长他们一些的男人萧谏诤师出同门。他们自年后结伴出来历练,如今已经四个多月了。

魏樱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双峰傲人,声甜眼媚。师门同一批的姐妹中,她最得师傅师兄们的喜爱。也有一个传言,说她是掌门人年轻时在外历练留下的孩子的血脉。真假无人知晓,她也总是一笑而过,不承认亦不否认。出来历练者,历来是一人独行或是结伴而行,唯有她,掌门人特意指了同辈的谭剑,以及师兄师姐跟随。

“水亭轩的弟子。”蓝姑姑轻声道。她并非说给他们听,而是说给藏在暗处的暗卫们。

伍德伍仁看向蓝姑姑,蓝姑姑一边将咸米糕放在铁网上烤着,一边道,“他们的剑上均有一个轩字。”水亭轩曾是东海湖北一带首屈一指的剑派,门下弟子众多。

何谓江湖,这就是江湖。

水亭轩一门有一套剑法,前朝十二年,三十二年,三十八年的武状元均是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法夺魁扬名,连带着水亭轩也跟着扬名天下了。门下私产不多,拜入门下者,若非根骨极佳,便是颇有薄产之人。水亭轩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入门者,须断绝亲缘,上交金银产业。

这算什么拜师学艺?

蓝姑姑淡淡一笑,利落的给咸米糕翻了一个面。“天下间总有不求才不求利,只求武道之人;也总有视钱财如粪土,视宅地乃身外物之人。”她用筷子在米糕上戳了几个洞,让热气透进去。“天下之大,江湖之中,浑水摸鱼之人并不少,只有三分本领却要吹成三十分的人更多。”水亭轩名气大,名声响,便是有人质疑,又有几人会信?

天下间不乏从众之人,他们或许什么都不懂,只是看着别人,跟着做。聚集的人多了,一部分成了起义军,一部分成了邪教,一部分则茫然无措,只是不想失了这么多盲目顺从的信徒。

“水亭轩能做到如今,是他的本事。”蓝姑姑将咸米糕放在油纸上,递给阿朱。“如何让他不再发展下去,不再以前朝声名继续蛊惑百姓,便要看咱们爷的本事了。”江湖的门派多了,便会影响朝廷稳定,百姓安居。可若一个都没有,又不可能。“咱们爷,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老爷扔去黄河边学治水去了。”治国如治水。一个帝王,要做的不是堵,而是疏。如何让天下,让江湖上的各种人,各个门派、帮派,按照他的所思所想流淌,便是帝王之术。

“他少年时的事很少跟我说。”也就与长松、宗大他们喝酒时会提起。宁安拿过咸米糕,撕下一小块送入口中。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出门在外,容不得她挑食。

蓝姑姑笑了,“吃了不少苦,难怪不想说。”王爷去黄河时不会泅水,是在治水中,一次次被冲走,为了活命,自己在水中扑腾会的。

宁安一边吃米糕,一边看向小女儿。想想今日清晨开始发热,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过上了风寒。

尽欢抱着想想,孩子小不好喂药,好不容易灌了一副药下去,她哭的嗓子都哑了,下雨前哭累了,睡着了。

“还有些腊肠腊肉,闷两锅饭。”范姑姑从马车中拿出陶锅,“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腊肉与腊肠是在前面镇子买的,一家饭馆老人家自己灌的,两分肥八分瘦,与米饭一起蒸油润浓香,只需要拌上一些酱油就很好吃。

腊肠与腊肉入锅前要先用黄酒抓透,他们没有黄酒,只有一些米酒,也是一样用。

蓝姑姑先烤了一些米糕,分给大家垫垫肚子,然后借着雨水净了手,又用帕子擦干,以手背试宁安的额头。范姑姑看向她,她道,“还烧着。”试着没早晨那么烫了。

宁安道,“我没事。”她只是有点冷,又有点晕。

饭的香味飘散开,魏樱吸了吸鼻子,对谭剑道,“谭师兄,我饿了,你去向他们要些饭来。”说完,自己便笑了,“兰师姐,你说这是不是乞讨?”她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谭师兄,你快去要饭去啊,别饿着你的兰师姐了。”

蔡兰兰听她说得粗鄙带辱,蹙起柳眉,想要开口为谭剑说话,又想到她得掌门偏爱一事,终是什么都没说,她看向佛像,扭头不理,只当没听到。

谭剑起身,又走了过去。魏樱对他微扬下巴,越说越是过份。“要饭可是谭师兄的老本行,我若是不让他去,时日久了他忘了可怎么办?”

蔡兰兰终是忍受不了,回过头堆着笑对魏樱道,“小师妹,谭师弟以前日子苦,这不是他想的,也并非他的错。”她见魏樱神色要变,忙又道,“小师妹,你说那边是什么人,我刚才去接水时偷看了一眼,一个看着像侍女的人,竟然戴了一枝透润的水晶玫瑰花钗。”那花钗栩栩如生,虽非整块玉石雕刻而成,却片片花瓣通透自然,以金丝相连,翡翠做叶。“看马车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白铜饰、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

魏樱朱唇一抿,嘴角微扬,“也许是薄有金银的寡妇。”她眉头一挑,“你瞧那样,天也不是很冷,还披着厚实的披风,戴着兜帽。若非丑的不能见人,便是相貌不怕,身边没个男人,怕路上惹了登徒子。”

蔡兰兰的笑倏然停在唇边,忙拉了拉她,“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当心他们听到了。”

魏樱灿然一笑,“听到又如何?”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剑,手腕微抖,抖出一节利刃,“我还怕他们不成。”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马蹄声透雨震入。

回来了!

宁安闻声站起,漾出一抹放松的笑。

“伍德。”

宁王跨过朱漆高槛,一手提着野兔,一手将马鞭扔给伍德。进殿后,站在门口放下野兔,解开蓑衣,拿下雨帽。雨太大了,便是穿了蓑衣,也几乎湿透了。

禾苗跟在他身后走入,杏文迎上去,宁王道,“你们回车上换衣服。”禾苗到七月便九岁了,长得高,又善骑射,已经能在大雨天跟着父亲打猎捕鱼而不落分毫了。

宁安刚上前一步,宁王便道,“我身上湿冷,你别过来。”

伍德安置好马,又拿了干布给马擦雨水。“爷,您先换身衣服吧。”

宁王点头,“兔子烤了,鱼熬汤。”

伍仁提着兔子蹲在屋檐下处理,蓝姑姑自马车上拿下干净的衣服,“爷,就在这换吧。”说着,便同阿朱一起展开了一块布,一人一角,在木佛背面一角拉了起来。

谭剑一直在一旁静静等着,蓝姑姑低声将他离开后发生的事说了。宁王微微颔首,边系外衫的系带边走出来。他看着宁安笑,对她伸出了手。宁安握着他的手走近,从杏文手中接过腰带给他系上。

“怎么样了?”他俯身亲吻宁安的额头,“热度好像退了些。”

宁安面上一红,娇娇推了推他。“有人,别这样。”

套上外袍,宁王看向谭剑,“有事?”

谭剑拱手作揖,“这位兄台,不知锅中白饭可否卖一些给我们?”

“你们?”宁王走到尽欢身旁,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

“我与一个师妹,一个师姐,一个师兄。”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男人,男人一身遮掩不住的凶戾。

“你若饿了,我便差人装一碗给你,不过一碗白饭,不值钱。”宁王接过想想,用脸试了试想想的体温,早晨烧的滚烫,现在已经退热了。“至于你的师门,想吃便自己来要。”他冷冷扫了谭剑一眼,冷冷道,“要么便饿着。”

说话间,锅中的饭也煮好了,范姑姑以布垫着拿开锅盖,腊肠腊肉的油香,米的香,酱的鲜,一起涌出。谭剑原想说不饿,可肚子却不争气的响了起来。阿朱看着他噗嗤笑出声。

“坐吧。”宁王指了指火堆旁。

谭剑摇了摇头,道谢后离开。他吃了,师妹没得吃,他不用想就知道她会如何愤怒,又会做出何等任性的事。出门在外,不该怕事,也不能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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