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根下的百姓,果然与别处不同。
街面上的兵马调动明明比往日密了三倍,茶摊前却照样摆着油条锅,剃头匠的铜盆里映着刀光也不慌不忙。
——毕竟是天子脚下,谁家没见过几次仪仗?
连挑着菜筐的老妪都能随口说出“这是某某营的甲胄,那是某某卫的披风”,眼里的熟稔比惊惧多得多。
“哎,你们瞅那些兵爷的绑腿,”
一个裹着蓝头巾的汉子挑着茶水担子经过,扁担在肩头颤悠着,他却回头冲茶摊边的人挤眼睛。
“不是青州的样式,针脚粗得像麻绳,倒像是南边州府来的。”
蹲在一旁剥蒜的矮胖汉子头也不抬:“听口音就不是附近的。方才给那队兵送蒜酱时,听见他们说‘馍馍’,咱这儿都叫‘馒头’,八成是沧州府那边的。”
“沧州府?”
一个拎着青菜的青年眼睛亮了,菜叶子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
“那会不会是荡寇将军的人?我在通州亲戚家见过他的画像,听说黑泥岗一战,他带着三千兵就冲散了几十万流民,刀上的血都冻成了冰碴子!”
“不止呢,”茶摊老板用抹布擦着桌面,接话道,“西边街角那队戴红缨帽的,听说话带着冀州口音,说是什么‘靖寇将军陈武大人的部属’。
我家小子在书院念书,说这位将军也是黑泥岗的功臣,当初带着弓箭手在林子里头设伏,一箭射穿了三个流民头目的帐篷呢!”
“这么说,两位将军都来了?”
蹲在地上下六州棋的老者挪了挪棋子,
“怕不是朝廷要给他们论功行赏?我昨儿见礼部的人在街上丈量场地,像是要搭庆功台。”
“那可得去瞧瞧!”
拎青菜的青年直起身,菜篮子晃了晃,“我爹当年就在黑泥岗扛过担架,总说没亲眼见着将军们的模样,这回可得让他认认人!”
旁边一个抱着孙子的老婆婆笑骂:“你们这些汉子,见了兵就两眼放光。
小心些,别凑太近,昨儿巷口张屠户的儿子就因为多看了两眼兵甲,被兵爷瞪了一眼,吓得攥着刀都忘了放哪儿。”
“那是他不懂规矩,”
蓝头巾汉子挑着担子走远了,声音飘回来,“这些兵爷看着凶,方才我给他们续茶水,听见小校官跟弟兄们说‘别惊着百姓’,比去年来的南军和气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手里的活计却没停:剥蒜的依旧剥蒜,下棋的依旧落子,挑水的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咚”的闷响。
混着远处士兵的口号声,倒像是一首乱糟糟却透着生气的调子。
阳光渐渐热起来,晒得人后背发暖,谁也没留意,茶摊桌腿下的阴影里,一只蜗牛正背着重重的壳,慢慢爬过刻着“平安”二字的石板缝。
杜尚霄牵着小光琪的手,耐着性子跟着人流往南城挪。
道路被两拨人马堵得水泄不通,刀枪剑戟在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甲胄碰撞声、马蹄踏地声混在一处,震得人耳膜发颤。
他护着马氏婆媳和小光琪往路边靠,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队伍中央——这阵仗,怕是两位将军的主力都到了。
正瞧着,对面队列里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名骑青骢马的将军纵马而出,银甲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正是沧州府来的荡寇将军韩当先。
他刚行到阵前,对面队列也“哗啦”一声分开,一位骑乌云踏雪马的将军拍马迎上,玄甲上的红缨随动作轻晃,正是冀州来的靖寇将军陈武。
“韩兄弟,别来无恙啊!”陈武在马上拱手,笑声洪亮如钟。
“陈大哥安好!”韩当先勒住马,回礼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两人翻身下马,竟像寻常百姓般手拉手走到一处,相视大笑。
当年黑泥岗一战,韩当先率骑兵凿阵,陈武领弓箭手侧翼埋伏,硬生生把几十万流民冲得七零八落,那血水里泡出来的交情,比金石还硬。
“韩兄弟也是被陛下召来的?”陈武拍着他的胳膊问。
“可不是嘛,”韩当先点头,“说是太妃寿辰,让咱们这些外将进京沾沾喜气。陈大哥难道不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南城方向“咚”地响起一声鼓,震得地面都晃了晃。
紧接着,就见城门内烟尘滚滚,一支精锐骑兵呼啦啦奔了出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嗒嗒”声,气势竟比城外两队人马更盛几分。
最惹眼的是领头的将军——一身黑袍罩着亮甲,脸上蒙着玄铁面具,连头盔上的帽缨都是墨色的。
整个人像从墨池里捞出来的,只一双眼睛在面具下闪着冷光,纵马奔来时,身后骑兵的甲叶碰撞声都仿佛低了三分。
“这是……”韩当先眉头微挑,“京营的人?怎么是他来了?”
陈武也眯起眼,望着那黑袍将军越来越近的身影,低声道:“怕是宫里有新旨意了。”
杜尚霄在人群后看得清楚,心里暗暗称奇——这京城果然藏龙卧虎,随便一趟进城的路,竟撞见三位将军碰面。
他低头看了眼小光琪,孩子正指着黑袍将军的马直拍手,便赶紧抱起他,拉着众人往更偏的角落退去:“快些走,别在这儿耽搁。”
队伍前的三位将军已勒马相对,虽听不清说些什么,可那无形的气场却压得周遭都静了几分。
杜尚霄护着家人,顺着人流一点点往前挪,心里只盼着这阵仗赶紧过去,好早些进城找到二哥他们。
黑袍将军勒住乌云踏雪马,玄铁面具下的目光扫过韩、陈二位将军,声如洪钟:
“沧州、冀州来的弟兄们听着!本将乃禁军指挥使朱逢春,奉禁军都尉令——”
他顿了顿,手中马鞭指向城南方向:“所有前来贺寿的外地兵马,即刻移师南大营休整,不得在城门逗留喧哗。
三日后卯时,随天使大人一同入宫觐见,违令者,以冲撞京畿论处!”
话音落地,他身后的禁军骑兵齐刷刷抬手按刀,甲叶碰撞声连成一片,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