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陇西特有的、仿佛永远也淘不干净的黄沙,粗暴地拍打着破败的窗棂。
窗纸早已千疮百孔,呜咽的风声便成了这间陋室里唯一不肯停歇的背景。
李儒放下手中摩挲得发亮的竹简——《左传》,他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目光所及,是陇西郡狄道县郊外,一片令人窒息的荒凉。
土黄色的矮墙圈着几户同样土黄色的茅屋,远处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秃山。
此时正值初春,本该是万物萌发的时节,可这里的土地却依旧板结、干裂,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几株歪脖子老树在风沙中顽强地伸展着枯枝,像绝望伸向天空乞求的手臂。
更近处,几具用破草席勉强遮盖的尸骸,被随意地丢弃在离李家不远的一个土坑旁。
那是昨夜冻饿而死的流民,没人掩埋,或者说,没人有力气去掩埋。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不远处逡巡,绿油油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耐心等待着撕咬的机会。
“咳咳……”
隔壁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母亲的风寒入肺已近月余,无钱请良医,只能靠乡野土方勉强吊着,那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李儒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处补丁的麻布深衣。
袖口处磨损得厉害,指尖因常年翻阅竹简和冬日冻疮,显得粗糙不堪,案几上,除了那几卷视若珍宝的竹简,只有半碗早已凉透、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黍米粥。
“大汉……”
李儒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他今年刚满十九,面容清癯,眉宇间却积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思:“不该是这样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太清楚这片土地上的苦难。
凉州,大汉的西北边陲,自古便是苦寒之地,羌胡杂处。
然而,压垮百姓脊梁的,远不止恶劣的天时和彪悍的异族。
羌患如疽,岁岁扰边。
那些来自高原的部落骑兵,像贪婪的蝗群,每到秋高马肥或青黄不接时,便呼啸而下,劫掠村庄,焚烧屋舍,掳走人口牲畜。
至于朝廷的边军?
要么是装备陈旧、士气低落的疲敝之师,要么是与地方豪强沆瀣一气、甚至暗中与羌胡交易军械粮草的蠹虫。
保境安民?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写在奏章上的漂亮词句。
官贪吏酷,敲骨吸髓, 州郡长官,多是花了钱买来的官位。
他们赴任,非为牧民,只为捞本。
赋税层层加码,各种名目的“捐”、“费”层出不穷,小吏衙役更是如狼似虎,下乡催缴,动辄鞭笞锁人。
去年一场不大的雹灾,县令竟以“赈灾”为名,又额外摊派了一轮钱粮,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豪强兼并,视民如草芥……
这才是压在凉州百姓,尤其是像李儒这样寒门子弟头上最沉的大山。
狄道冯家,便是此地的土皇帝,良田沃土,十之七八皆入其手,依附的佃农,辛苦一年,所得不过糊口,稍有灾年,便只能卖儿鬻女,甚至举家为奴。
冯家豢养着数百家丁私兵,横行乡里,动辄以“通羌”为名构陷良民,侵吞其仅剩的薄产。
至于官府?
冯家的座上宾罢了,律法?不过是豪强手中另一根抽打穷人的鞭子。
李儒的父亲,也曾是个小地主,读过些书,有些见识。
可十年前一场羌乱,家宅被焚,田地被邻近的豪强趁乱霸占。
父亲悲愤交加,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留给孤儿寡母的,只有这间破屋和几卷书。
母亲靠着替人缝补浆洗,勉强拉扯李儒长大。
他深知,若非母亲咬牙坚持,让他读了几年乡塾,识了字,读了圣贤书,他此刻的命运,恐怕与窗外坑边那些尸骸无异。
他爱读书,尤好史书兵策。在那些泛黄的竹简里,他看到了大汉曾经的煌煌气象:文景之治,府库充盈;武帝北逐匈奴,封狼居胥;光武中兴,再造乾坤……那才是他心中“大汉”应有的模样!可眼前的现实呢?
宦官弄权!
那些盘踞在雒阳皇宫深处的毒瘤,卖官鬻爵,公行贿赂,连三公九卿的位置都明码标价!
多少贪婪无能之辈,靠着贿赂宦官,摇身一变成了封疆大吏、州郡长官?他们来此,只为搜刮,何曾理会民生疾苦?
“外戚与士族……”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
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还有那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大族——弘农杨氏、汝南袁氏……
这些人固然痛恨宦官,可他们更在意的是家族门第的利益,是垄断清流仕途,将寒门彻底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
在他们眼中,凉州的苦难,不过是边鄙之地无足轻重的癣疥之疾,至于寒门子弟?连做他们门下走狗的资格,恐怕都要仔细掂量。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母亲断续的咳嗽声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
李儒闭上眼,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满腔的抱负,满腹的才学,在这片被权力、贪婪和苦难层层禁锢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轨迹:
要么,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抱负,像县衙里那些小吏一样,卑躬屈膝地依附于冯家这样的豪强,成为他们盘剥乡里的爪牙,在泥潭里打滚,换取一点残羹冷炙,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麻木不仁。
要么,就只能像父亲一样,在绝望和不甘中默默无闻地凋零,成为这乱世荒野中又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或者……等待……
等待一个渺茫得近乎虚幻的机会——等待这摇摇欲坠的大汉彻底崩塌,等待天下大乱。在乱世的废墟之上,或许,凭借胸中的韬略和手中的刀笔,能搏出一个不一样的前程?
可这等待,代价何其沉重?
那是用无数无辜者的血泪和生命作为祭品的等待!
他爱大汉,他怕大汉完了!
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认同,他读的是圣贤书,忠的是汉家社稷!他渴望的是中兴大汉,重现荣光,而非亲手将其推入深渊!
“昏君当道,朝堂糜烂……”
李儒睁开眼,眸中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桓帝刘志荒淫无度,宠信宦官,卖官鬻爵之风便是他开启的。
至于新登基的天子,听说还是个冲龄幼童,又能指望什么?还不是被宦官和外戚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
指望这样的朝廷澄清吏治、抑豪强、平边患、用寒士?
“痴人说梦罢了……”
他低声自嘲,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一股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他几乎想就此伏在冰冷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陋室周围的死寂。
接着,是邻居张伯那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甚至有些变调的呼喊声,穿透了呼啸的风沙:
“文优!文优!快!快出来看!雒阳……雒阳来邸报了!天大的消息!变天了!真的变天了!”
李儒猛地抬起头!
邸报?雒阳来的?变天?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风沙依旧,昏黄依旧。但张伯那几乎破音的叫喊,却是格外的清晰。
他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也浑然不觉,几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寒风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但他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住门外。
张伯,一个同样穷苦的老鳏夫,此刻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渍和灰尘的黄色帛书,因为激动,他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浑身都在颤抖。
他几乎是扑到李儒面前,将那份邸报塞进李儒手中,语无伦次:
“文优!快看!快看!天子……新天子!杀……杀了好多大宦官!王甫!侯览!还有……还有好多!都杀了!抄家了!
朝廷……朝廷要大考!说不分什么狗屁门第,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都能去雒阳考!考上了就给官做!
寒……寒门!我们寒门子弟也有机会了!天佑大汉啊!圣君!圣君降世了!”
李儒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将那卷珍贵的邸报凑到眼前。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贪婪地、不敢置信地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新帝登基,乾坤独断……诛杀奸宦王甫、侯览、曹节等十余人……罢黜渎职外戚……肃清朝纲……诏令天下:凡我大汉子民,无论门第高低,士庶之别,皆可赴洛阳,参与朝廷考核!考其经义,策其时务,量才授官,唯才是举!期以中兴汉室,泽被黎庶……”
字字如惊雷,在李儒的耳边、心头炸响!
诛杀十常侍!罢黜外戚!肃清朝纲!
不分门第,唯才是举!寒门可登堂!
邸报边缘,几乎被他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变形。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冰冷绝望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无力、所有的自嘲!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东南方雒阳的方向。
尽管隔着千山万水,尽管眼前依旧是黄沙蔽日、苦难深重的凉州大地,但他仿佛穿透了这无边的昏暗,看到了一道划破长夜、照亮九州的璀璨光芒!
眼中的疲惫、绝望、挣扎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火焰,是重生的希望!
他攥紧邸报,挺直了因常年苦读和生计压迫而微显佝偻的脊梁,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充盈胸臆。
他对着那呼啸的北风,对着这苦难深重的凉州大地,也对着冥冥之中那位未曾谋面却已让他心折的少年天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震彻心扉的呐喊:
“天佑大汉!!”
风沙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一滞,陋室中,母亲虚弱的咳嗽声也仿佛暂时停歇。
只有李儒那饱含热泪、充满无限希望与决绝的呼喊,在陇西苍凉的天穹下,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