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气氛微妙松动之际,包厢厚重的大门传来几声极有分寸感的轻叩。
随即,门无声滑开。
十多个通体银白、线条流畅的机器人服务员排成两列,安静而高效地滑行进来。
它们手中稳稳托着恒温餐盘,每个餐盘里整齐摆放着十几个巴掌大小,造型精美的碟子。
碟中之物,无论何等珍馐美馔,分量都吝啬得惊人,仅仅够人浅尝一口。
机器人训练有素地分列在长桌两侧,一盘接着一盘,将那些价值不菲的“一口珍馐”快速布设在四人面前。
眨眼间,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下了十来个小碟,色彩纷呈,香气隐隐浮动,构成了一幅奢靡又怪诞的图景。
白雪立刻开心起来,拍手招呼道:“我们开吃吧!这里的饭还不错哦,是真人厨师现做的,食材也还可以!”
话音未落,她已经拿起筷子,目标明确地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碟琥珀色的鱼籽。
整个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等待主人开席,或招呼同伴的客套,完全沉浸在即将品尝美食的愉悦里。
吃了几口后,她又突然嘀咕道:“这个不好吃!”
紧接着,她极其自然地侧过头,“噗”的一声,将口中尚未咽下的食物残渣直接吐在了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
几乎在她吐出的同时,旁边一个待命的清洁机器人瞬间启动,瞬间便将那点污渍清理得无影无踪,地面恢复光洁如初。
苏青禾不由自主地看向白雪,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白姑娘,你平时……就是这么吃饭的吗?”
白雪显然完全没有理解苏青禾话里的深意,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是啊,这样营养均衡,而且可以一次性品尝到所有菜品的特色和厨师的创意,效率还很高!”
“韩大哥,艾怡姐,你们也吃啊!别光看着我呀!”
艾怡如梦初醒,赶紧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苏青禾,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嗯嗯,看着就很有食欲呢!”
苏青禾也默默地重新拿起筷子,只是脸上那副神情变得极其古怪。
白雪自顾自地品尝着,速度快得惊人,满意的点点头,不满意的就“噗”一声吐掉。
很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缺憾,扭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机器人喊道:“果汁!红酒也要!”
机器人接收到指令,刚要转身。
韩星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伸手阻止,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一样一瓶就好!一种一瓶!”
然而,那个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并没有离开包厢,只是平稳地滑行到包厢一侧光滑的墙壁前,原地静止了两秒。
无声无息,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从中间分开,缓缓滑向两侧,露出后面隐藏的巨大空间。
一个琳琅满目的酒水饮料水果冷库跃然眼前,各色玻璃瓶,水晶樽在冷光灯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接下来的场景几乎是点菜环节的翻版。
现榨的果汁,昂贵的红酒,清酒,气泡水……每一种都只倒浅浅一小杯。
几十个玲珑剔透的杯子很快再次铺满了餐桌的空隙。
白雪兴致勃勃地挨个品尝,动作优雅却又带着孩童般的随意。
果汁喝一口,觉得太酸,扭头就吐在地上,红酒抿一下,觉得涩口,同样毫不犹豫地“噗”一声吐掉。
清洁机器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在她每一次“放弃”后立刻上前,无声地履行清洁的职责。
空旷巨大的包厢里,除了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只剩下服务机器人轮毂滑过地面的轻微嗡鸣。
这顿饭,除了白雪沉浸在自己的美食探索中,吃得津津有味,理所当然之外。
其余三人都陷入了某种失语的状态,只有眼神偶尔无声地交汇,传递着无法言喻的复杂心绪。
当最后一口被白雪判定为“勉强及格”的甜点消失在机器人清洁器的吸口下时,墙上的全息时钟显示已经下午四点。
白雪满足地放下筷子,然后大大咧咧地宣布:“好啦!我们一起去隔壁换衣服吧!”
韩星河闻言皱眉:“出门刚穿的啊?”
白雪立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讲究:“要换要换!刚吃了饭,已经有味道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毫不介意自己那条昂贵的裙子上确实沾染了几点油渍和酒水的痕迹。
这“味道”的源头,分明就是她自己刚才肆意挥洒的结果。
她几步走到艾怡和苏青禾中间,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牵起两人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就要往外走。
“青禾姐,艾怡姐,快走吧!”
艾怡和苏青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措手不及,几乎是半拖着走向包厢门口。
三个女人进了隔壁一家名为“云裳”的高定服装店。
店面宽敞明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织物的气息。
白雪一进门,便熟门熟路地拉着艾怡和苏青禾直奔最里面的私人水疗空间。
艾怡和苏青禾有些被动地被推进了沐浴间。
当她们裹着柔软的浴袍出来时,白雪已经在巨大的服装展示区里穿梭了。
她的行为模式再次让人目瞪口呆,随手从取下一件剪裁独特的丝绒长裙,在自己身上随意比划了一下。
然后,又极其自然地将那件价值不菲的长裙随手扔在了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接着,又从那件华服上踩了过去,走向下一排衣架,姿态随意得如同在自己家的衣帽间闲逛。
在她身后,两名训练有素的女店员,收拾着残局,脸上保持着专业而平静的微笑,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白雪终于挑中了一件缀满细碎水晶的银色吊带短裙,脚步轻快地走向苏青禾,脸上带着献宝似的笑容。
“青禾姐,这件好衬你!快试试!”
苏青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急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艾怡也怕白雪又开始新一轮的嚯嚯,赶紧出声,主动走向旁边一排相对素雅的套装。
“对对,我们自己选!白姑娘你先忙你的!”
白雪拿着那件闪亮的短裙,看着苏青禾明显抗拒的样子,有点茫然地眨眨眼。
“韩大哥!你怎么还在那坐着发呆呀?快去洗浴换衣服啊!”
此时此刻,白雪仿佛拥有着绝对的主导权,她的要求直接、纯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理所当然。
韩星河木讷的回应:“好,我这就去。”
店里的衣物,没有悬挂任何标价牌,甚至看不到任何品牌Logo,只有顶级面料和精湛工艺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身价。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信用账户,不需要刻意付款,但是像白雪这样肆意消费,应该很少。
无法想象她拥有多大的信用额度,更无法猜想白世忠的财力和人际关系。
当所有人终于换好新衣重新聚在一起时,时间已悄然滑向傍晚。
白雪穿着一身新换的藕粉色蓬蓬纱裙,皱着眉,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一缕头发,认真地思索着。
“嗯…接下来我们去对岸吧,我知道那边有家空中花园餐厅,视野和味道都超级棒呢!”
韩星河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顿觉头皮一阵发麻。
仅仅是跟着白雪吃一顿饭,沐浴,换衣服,竟然就耗去了六个多小时!
“去对岸吃饭?然继续沐浴换衣服?”
白雪点了点头:“对呀!或者……我们去找点别的玩也行?要不去你家?”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带路?”
韩星河感觉自己的认知根基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再次狠狠撼动。
“白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正常人不会尝三百多道菜,然后沐浴换一身衣服,重复这个过程。”
白雪脸上的笑容收住了,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茫然。
“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白雪愣住了,近乎荒诞的反问道:“那你的钱呢?”
“别人都说,你在灵境里赚了很多钱啊!”
“噗嗤……”一直沉默了大半天的苏青禾,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低下头,用手紧紧捂住嘴,笑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她笑得弯下了腰,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郁结和方才积累的荒谬感都笑出来。
望着有些陌生的白雪,韩星河茫然的说道:“我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近乎完美的样貌和身材。”
“却也能同时拥有荒诞不经的行为和无法理解的思想逻辑!”
面对略有质疑的眼神,白雪收住脸上残存的笑意,诧异又带着点委屈地小声辩解。
“我哪里做的不对吗?我只是…只是想让青禾姐开心一点,好答应跟我们回去啊…”
“可你……”韩星河欲言又止,胸中憋闷如同撞上了一堵柔软的棉花墙,瞬间泄了气。
四人再次相顾无言,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淹没时。
“我答应你!”苏青禾开口说道,随即走到白雪身边,拍了拍她肩膀。
“姐姐今天……很开心呢,你不要理他。”
“我们去看歌剧吧,现在还不饿,晚上再吃吧!”
旁边的艾怡心领神会,也亲昵地挽住白雪的另一边胳膊。
“对!对!我们去看歌剧,让他去车里等着就行,走啦走啦!”
她一边说,一边向韩星河疯狂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应下。
韩星河立刻点头:“好!那你们去吧!”
望着三个女人的身影,韩星河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浓雾笼罩的荒原。
也就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懂了白世忠曾经说过的话。
“我的女儿……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
这并非傲慢,而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说起来,白世忠似乎从未真的在意过所谓门第或财富的绝对匹配,他在意的是另一种更本质,更难以逾越的东西。
白雪的行为像呼吸般自然,随性、洒脱、肆意放纵……全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松弛感。
是一种从未被匮乏和规则束缚过的松弛,真正纯粹到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
一切都显得合理而不需要更正。
她所追求的,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界定,某种精神信仰的满足。
甚至,她可能从未真正理解过墨家那套关于制度阶级,平等理念背后所承载的血与火、泪与汗。
也许,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让很多人快乐,会有意义,会感受到一点沉甸甸的价值。
仅仅半天的时间,韩星河好似看到了两个世界穿梭在眼前。
白雪,是云端之上的幻梦,而苏青禾,才是带着烟火温度,有着熟悉爱恨悲欢的真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