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冷寂，江依依背对着门，看着厚重的窗帘。
刚住院的那些天，护士和汤莹都是顺手拉开窗帘的，江依依冷眼看着，不言不语，等病房里无人了，她就赤脚过去把窗帘拉上。
不见光的环境，能给她卑微的安全感。
汤莹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腿垂在床沿的江依依，那个仰头看窗子的瘦弱背影，在庞大的灰暗窗帘面前，她微茫至极，汤莹鼻子一酸，泪水就无声地落了下来。
走过去握起江依依的小脚，触手冰凉，她温声说道：“怎么这么凉？来把脚放上去，妈妈把空调……”
她拼命克制自己，才把走调的声音拉回来：“把空调调低一点。”托起江依依的苍白的小脚，汤莹用一角被子裹住，傻傻地抱在怀里。
“回家。”游丝般的声音。
是幻觉吗？汤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江依依仍然低垂的头，就像从没开过口的样子。
“想回家。”
江依依的嘴唇在汤莹屏息以待的视线里，动了动。
“什……么？”
“忘了，该上学了。”她说，似乎是太久没说话，声音低哑。
汤莹潸然泪下，两手抚上女儿的脖颈和脸庞，哭泣着与她额头相抵。
抚摸着江依依后脑和耳垂，怜惜地轻声呢喃：“好……好……我们回家……回家……”
江依依不安地扭让着，触摸……让人不适……身陷泥泞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汤莹推掉了所有的事，这起性侵害维权不了了之，全权交由了楚建赫善后，她只有一件事，带女儿回家，然后帮她找回原本的生活。
林静涵知道后叹了一口气，任何安慰都空洞乏力，她和楚建赫一起去接江依依出院，顺便邀汤莹来家里吃饭。
那一天，江依依被漆与白寄放在楚家的狗，吓得……
“到了。”楚陶然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江依依恍如隔世，从回忆里惊醒，一身的冷汗。
“三三……”她很不放心楚陶然。
“这件事，我做了三年的心理准备。”他望着江依依的眼睛，缓缓说道。
她深呼吸，松开手，解开了安全带。
关掉飞行模式的瞬间，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
“脱离危险了。”
心脏漏跳了一拍，江依依反应不过来地把手机举到楚陶然面前，避开抱怨他们挡道的人流，她愣愣地问：“你看看，这，这是什么……”
楚陶然的目光凝结在这条消息上，松了一口气：“幸好。”
随即两人便沉默了，这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有了今天，就意味着死神已经打了一个招呼，现在就在楚建赫的面前玩笑等着，或许是下次，或许是下下次，审判的镰刀迫在眉睫地泛着冷光。
楚建赫的生命，已经是强弩之末。
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再是意外，而是一种必然。
“走吧，楚叔叔肯定很想你。”江依依握上他身侧的手。
楚陶然回握她，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出了早已无人的机舱。
……
S市的中心医院，林静涵坐在重症监护室外发呆。
汤莹刚去附近买了面条，林静涵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她走过来的时候，看到林静涵像没有了灵魂一样傻坐着。
“静涵，吃点，留着力气，才能好好照顾老楚。”她把打包的汤盒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蹲在林静涵的面前，为她拆筷子。
“有什么用。”林静涵毫无力气地说，这一天，她的声音早就没了。
汤莹心里一痛：“有用，小然就在来的路上了，再怎么着，也得为孩子撑住。”她拿过旁边的汤盒，往林静涵面前一推。
林静涵没有说话，看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小然也长大了。”她说。
“是啊，”汤莹劝慰着她，“他长得多好，哪年不是奖学金？年纪轻轻的，就上了新闻，上次依依还给我看关于他的报导呢，有这么个孩子，你该骄傲啊！”
“他要学画的时候，我不同意，怕学不出来，让他走他爸的路，毕竟他爸资历有，人脉有，机会有，到底不会做得太差，可他太倔了，好几天不和我说话，瞒着我跑去省里比赛，才十几岁的孩子，带着依依跑上那么远。”她的声音是一条直线，没有丝毫的语气语调，所有的力气，都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耗尽了。
“我记得，那丫头也瞒着我，把我急得半死，要不是冲着小然，我非得把她腿给打断了……”那天晚上，楚陶然把江依依送回来，就站在外面的风雪里，不肯进来，脸上都是雪花化开的水，楚陶然一下一下给江家夫妻鞠躬，一声一声说对不起，呼出的气白茫茫的，他一遍一遍恳求，不要责罚江依依。
“汤莹。”林静涵伸手附上了她捧着汤盒的手，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些神采，充满悲戚地恳求，“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静涵……”
“我求你……依依很好，可小然……不要让他们在一起行吗……”
“你什么意思？”汤莹手里的汤盒掉地上了，塑料盒子脆脆裂开，热汤洒了一地，混着清淡的面条，医院的瓷砖地上，一片狼藉，汤莹的脸，就像四周的墙壁一样，泛起了青灰色。
“汤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对依依有偏见，只是我还是希望小然找个简单的女孩子……”
“够了！林静涵，你够了！”汤莹跌倒在地上，手指沾上地面的汤水，她缓缓攒出一口气，“你够了……”
林静涵要来扶，被汤莹强硬地甩开，震惊里掺杂着心寒：“你……你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面前，依依面前，我们一家子面前，你一直都是虚情假意的对吧？！”
“汤莹！”林静涵嘶吼着哭嚎起来，“我是个妈妈！你要是有个儿子！你告诉我！要是你有个儿子！你会舍得他找一个那样的女孩子吗？！”
“那样的女孩子？哪样的女孩？！”她怒极反笑，“我家依依，究竟是哪样的女孩？你说啊，那个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是哪样的女孩？”汤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坐在那里嚎哭的林静涵，手指颤抖地厉害。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静涵从椅子上滑落了，无措地抱腿缩在椅子前，像是要寻一处庇护，“对不对，对不起，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能更幸福，更好，更……让他爸放心……小然就快没爸爸了……一切都是无常的，我又能到多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汤莹……我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完完整整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好好照顾着他……我太害怕了汤莹……对不起……对不起……”
在一声声凄厉的“对不起”里，汤莹陡然一阵大笑，好啊，原来如此……完完整整……
笑完，汤莹脚步虚乏地往外走去。
“那好，我们江家绝对不会接受楚陶然这个女婿，看不上。”
话音飘散在空气里，乘着消毒水的气味七零八落掉在了林静涵面前，地上的汤水反射着四分五裂的光。
摇摇晃晃，汤莹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至极：
带依依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