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司马衷，如在唤着自己最亲近的情郎，可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更似在用刀子剜着司马衷的心。
杀人诛心。
她在说这话时，甚至没有抬头正眼看过司马衷哪怕一眼——她知自己今日这番话极其狠绝，也知司马衷会有多难过。
就像往日她用自己满身的刺将他也刺得遍体鳞伤，她虽不说不问，可当她看到司马衷的沉默和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睛里的痛苦时，便是无心，也总能从中窥见一二。
他是在乎自己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痛苦。
那是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伤害，就像他将窈娘收入后宫，她也是彻夜难眠……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想要护着他——
她不忍心让他陷入到这种两难的境地。
一方，是她，是他所珍视的人。
另一方，却是贾氏的女儿。
贾氏是他元配，是他结发与微的妻子，他们从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一路走至巅峰，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超出一切。
更何况是宣华。
那是他唯一的骨肉，他的嫡长女。
如果只能在两个当中择其一……
这个选择，她知道他会做得很艰难，她舍不得他要面对必须放弃其中一个的痛苦，也不想在亲口听到他说出那个注定会叫她失望的答案——
早在三日之前，他将自己从弘训宫中赶出去，放任自己一人在外面吹着冷风，甚至在她主动去找他时却被他砸了砚台，她便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那个，足以叫她心碎的答案。
她不想，也不愿意再次听到他将那个答案说出来，再受一次伤害，所以她宁可率先出声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话全部怼回去——反正这些事情不都是因直接而起吗？
说到底，若不是因自己恣意妄为，若不是因自己掉以轻心，若不是自己意志不坚，这场无妄之灾，根本不会发生……
她将司马衷的手推回去，自然有自己的用意：她要以自己一己之力，将宣华找回来，便不是为了自己，可到底要为他考虑几分。
“阿衷，”献容又唤了他一声，仍是以那种轻轻柔柔的口气，“我与阿兄要出城，你便不看在阿兄的面子上，只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还请你行个方便，叫沿途的兵将不要阻我，好叫我与阿兄平安顺利地离开才是。”
她抬头看了似回不过神的司马衷一眼，心里像是在滴血一般，但嘴里，却仍是之前那种亲近却又带了冷淡的口吻：“阿衷，阿兄需要几匹快马，这样，我们才能早早地回去。还有……”她手落在小腹上，某一个瞬间表情变得极柔和，“阿衷，可以多替我准备一辆马车吗？要厚厚的垫子。”
她面上带了羞涩的红晕：“此去路远，我实在不想受什么颠簸，若能将马车铺的厚一些，软一些，也好叫我少吃一些苦才是。”
刘曜觉得她的话有些多。
要马，不过是自己的托词罢了。
他的本意并不在此，可若是真能得到司马衷的马，离去之路似能够变得更容易——但他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给。
这天底下的男人，大抵都不会大度到如此地步。
便连在他自己的设想中，也不过是要献容暂且隐忍，待出了城，与城外的人接上头，便给怀孕的献容换上马车就是了。
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放任她出事便是了——游凤青自以为他算计的甚高明，殊不知自己早有准备，在城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他一出城，便会在第一时间落入自己手中。
甚至还会有更多的把柄，叫那个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老小子不得不为自己所用。
只要献容能坚持到顺利出城便够了。
便是一时胎像不稳也无妨，游凤青素有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再不济，还有巫呢。
中原的医与草原的巫，双管齐下定不会叫献容发生任何意外才是。
至多不过吃一点苦头罢了。
不过，这种小小的苦头对于他的计划和未来来说，是十分微不足道的。
至于她腹中的这个孩儿……
刘曜不着痕迹地看了献容一眼。
他怎么会容忍她产下另一个人的孩子呢？更何况，那个男人是晋帝，若献容生下一个女儿倒也罢了，若那是一个儿子……
他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一时，刘曜思绪万千。
唯司马衷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梦里，献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的口气同自己说要离开，还笑着要他的祝福，甚至要他将献容与另一个人离开的一应物品都要准备好。
他想，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皇后，总在弘训宫等着他的皇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总是淡然的，叫他一望，浮躁的心便不由自主地定下来。
这样一个沉稳懂事的皇后，又怎么会舍得叫自己为难？
这一定是梦，这世上最荒唐的一场梦。
可手背上的疼痛和面前这人的决绝却在丝毫不留情面地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梦境，而是最真实的，最让人痛彻心扉的现实。
“你既下定决心要离开，阿容，”他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你若果真要走，这一次，我不会阻拦。”
在某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他本能地想要将自己已出口的话全部收回，可嘴在这一刻却像是忽有些不受大脑控制的模样：“好，阿容，你既要走，我不拦你，可你想好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来主动找你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无论是谁，在自己一颗真心多次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时，都是会难过的。
“阿容，付出太多始终没有回应，我也是人，也是会灰心丧气的啊……”
他将锦囊收回，重新挂在腰间，慢腾腾地看了将眼睛紧闭着的献容一眼，到底没再多说些什么，只将一双手重新负到身后然后行至窗边。
“今夜月圆，是个赶路的好天气，是不是？”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众人不由纷纷转头疑惑地看了司马衷一眼。
这时的他偏着头正与身边的妇人说话，语气中带了微微的笑意。
他这样，便与之前那个焦急的，颓丧的人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一时竟叫众人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便连孙窈娘也颇觉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