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宁之焦急地扫视一圈，只见大殿之内一片狼藉，柱倒台倾，连地基都翻转了大半，四处交错的兵痕与斑驳的血迹显示，刚刚这里经历了何等惊心动魄的战斗。
每一眼都看得祈宁之心惊肉跳。
瘫坐在地上犹自喋喋不休咒骂的是上清山的醉眠道人，这令祈宁之甚为意外——此人虽与小九同为上清山门人，可酗酒度日、游戏风尘，除了一肚皮的故事再无长处，怎么会在此？
他也参与殿内这场恶战了？
他应该是来帮小九的……祈宁之心里先默默地记了他一个好。
醉眠道人从不离手的朱红葫芦只剩了半截，犹自在他面前滴溜溜打转。他身上亦是伤痕累累，发髻被削得精光，几乎成了半个和尚头。
不过此人还有力气骂骂咧咧，那就意味着——尚好。
离醉眠道人不远处是浮沤大师，小九应该就是为追寻他而来。祈宁之看到浮沤大师神色无悲，便安定了少半。
这位高僧半倚在宝墀之下，看见祈宁之，只抬了下眼皮，勉强笑了笑，剩了半片的袈裟大袖只能微微一抬聊作招呼，露出来的指头都焦黑了，看样子也是劫后余生。
地上还东一个、西一个，倒着两名女子，死活不知。不是熟悉的身形，且不管。
一扫之下，祈宁之便被大殿高处、宝墀之上那黑黑的一团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黑云儿。
黑云儿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姿态地趴伏在那里，一下一下舔舐着怀里的人儿。
祈宁之心下又惊又痛，微喘了两口，回了点力，一个飞身，落到黑云儿之前。
“小九……”
祈宁之颤声唤道，不敢大声，生怕震碎了什么。
黑云儿前腿弯里，躺着一动不动的小九。
祈宁之从没见过这样的小九。
从前嬉闹、修习、历练，她也有过累极欲倒的时候，他也见过她狼狈不堪毫无形象。
可都不及此刻的万一。
几乎没有生机，似乎一碰就碎。
那张小脸毫无血色，发丝被血沾得结成一绺一绺，愈发衬得脸色苍白惊人。
全身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可纵横的裂口与破碎的衣衫仍然足够吓人。尤其是右胸肋一处重创，血肉外翻，深可见骨，犹萦绕着丝缕黑气，与护在彼处的五色庆云互相吞噬争斗。
祈宁之不能想象，她刚刚是在怎样的险境里挣得一命。
最最令人担心的是，小九双眼微阖，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双总是活泼泼、闪着细碎光芒的灵动双眸，如今静静的、沉沉的，被拉上了厚重的帘幕。
祈宁之从来没如此无措过，他第一次知道，心里空了个洞是什么感觉。
想做些什么，又不知道做些什么。不止是心在疼，那疼痛似乎是无边无际的，弥漫在整个胸腔。
恨自己来迟，又恼她莽撞孤勇。
更气的是，自己怎么就听了她的安排。她让不要进来，他就真的留在了外头。他该逼着小地绎镜早些打开大殿禁制的。
这小地绎镜毕竟不是人，太过死心眼儿，什么都听小九的。
终于将外头收拾停当，正好大殿门口的禁制也松动了，他当即冲进。虽然知道胜利了且胜利不会那么容易，可看到这惨烈局面，余悸仍然足以淹没掀翻他。
最好能探一探她的脉息——可祈宁之手伸到半途就停住。
因为黑云儿紧紧护住了小九，很明显拒绝别人此时的接触。
祈宁之咬牙缩回了手，连神识也不敢动用。心里焦灼万分，不知道小九此刻是什么状态。
唯一可安慰的是，虽然黑云儿喉咙里“呜呜”闻似悲咽，可熟悉这小家伙的祈宁之听在耳中，便知小九性命并无碍，只是需要恢复，不能被打扰。
那就好。
祈宁之一边自己加紧调息，一边在墨玉环里搜寻可用的灵药，将历年所得的灵丹仙草，不管有没有用，都摞到了一处，随时备用。
突然，幼蕖眉心一动，两眼陡然睁开，眼神清明冷厉，前所未有。
祈宁之一惊，便听得一声凄厉号叫响起，缥缈细长，却又清晰无比，在虚实之间闪烁，仿若来自无名鬼域。这号叫像是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酷刑一般，充满了愤恨痛楚。
同时，幼蕖眉心逼出一点玄金色光芒。
原来那惨呼是这玄金光芒发出的。
祈宁之心里一警，藏圭剑已然飞起，一剑如电斩了过去。
可那玄金光芒并非实质，黄色剑光闪过，其竟然毫无影响，且又鬼祟得很，一闪出来就“嗖”一下朝大殿门口激射而去，要来不及地逃离幼蕖的身躯，还躲着祈宁之等人。
藏圭剑接连几下追击，都堪堪落空，眼看那玄金光点已是将逃之夭夭。
祈宁之正恨手慢，可那光点前上方突然现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化影，掌心印有一只复杂的锁纹，正缓缓压将下来。
那手掌虽是虚影，却带着佛门的洁净神圣之光。同时，只闻得一声轻喝：
“身有光明，祛邪缚魅！”
正是浮沤大师发声。
那玄金光点对这手掌甚是畏惧，被佛光遥遥一照，当即发出“吱哇”鬼叫，大失灵活，行动变得迟缓滞涩。
眼看掌影就要将那光点捉在手中。
祈宁之心头一松，同时了悟，这多半是那魔头的元神未灭，想趁小九虚弱之机来夺舍，或是潜伏她身躯之内，伺机求生。
小九应该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故而佯作昏迷状，诱那魔头自投罗网。配合她的那只掌影，应当就来自精通轮回之术的浮沤大师了。
这这这……
瞬间出了满头冷汗，这样的小九，令祈宁之又是自豪又是气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体什么状况！还敢这样冒险！
祈宁之恨恨地盯着那只大手，等着其将这光点捏得灰飞烟灭。
说时迟那时快，意外又起。
大殿里突然一寒，众人汗毛皆竖，浮沤大师惊得挺立起半个身躯，一声“不好”尚未来得及喊完，就见虚空里突然冒出个丑陋粗胖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