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说的，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王炳章觉得自己简直是流年不利，怎么他越怕什么，秦岳越是要问什么？那段记忆，秦岳因为不在，所以完全不知道，俞言因为身体原因，也是模糊的，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是唯一全程参与并且记忆清晰的人了。
他依靠着自己对于秦岳仅剩的一点兄弟情，一直严守这个秘密，不想让他知晓。虽然他也痛恨秦岳，不耻秦岳的所作所为，但他还是不敢把这些血淋淋的真相告诉秦岳，他觉得秦岳现在这摇摇欲坠的样子，可能要坚持不下来。
俞言作为亲身经历者，她是不幸的，但同时，她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这是上苍对于俞言最大的仁慈。
王炳章不想告诉秦岳这些，他之所以会拖到今天才来见俞言，也是出于对俞言心理承受能力的考量——他不知道再次见到他，俞言那段悲惨经历的见证者，俞言的心理防线会不会再次崩溃。
现在既然俞言已经彻底把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又何必一定要再拉一个人下水呢？木已成舟，俞言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已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有了新的追求，秦岳这个神经病，又是为什么要找不痛快呢？
王炳章不是故意要偏袒秦岳，只是他一个旁观者都不忍回忆的过往，秦岳这个加害者，该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呢？
“炳章，我曾经到医院去查找过俞言的医疗记录，但是这属于患者隐私，我们当时已经离婚，我没有理由再继续查看她的病例了，但是炳章，你信我一次吧，我曾经，真的想要了解那段过去，对于俞言受过的伤，我想要感同身受，如果只是听一听，你们认为这样太过浅白的话，我可以亲自去补偿。”
王炳章还没有理解清秦岳这突然的一大段话是什么意思，秦岳就已经解开了安全带，直接推开车门就想要从车上跳下去。
还好王炳章反应够快，看着秦岳推车门的动作，就抢先一步锁下了车门。
“你停下，听我说！”
王炳章顾不上太多，赶紧给车子减速，朝着路边停下来。现在已经是深夜，路上人人车寥落，王炳章又急着送秦岳回家，所以车子开的飞快，刚才看清了秦岳要跳车的动作，王炳章吓的血压直接就升上去了。
他好不容易把车子靠路边停稳了，他坐了一会，深呼吸几口气，他强撑着还在僵硬的双腿，来到后车座，一把拽出秦岳，挥舞着还在发抖的拳头，看似狠狠地给了秦岳一拳，但实际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但是这一下子，也让他耗尽体力，瘫倒在地了。
秦岳伸手揉揉嘴角，笑着扶起王炳章坐到路边。秦岳掏出一盒烟递给王炳章，只换来对方的一记白眼。秦岳也不生气，反而非常愉悦的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知道，王炳章这是妥协了，他的办法奏效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些什么，但是他依然迫切的渴望知道这段真相。这是对他人生的审判，但是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的对俞言死心了。
秦岳陶醉的吸着烟，这支烟，是他给王炳章最后思考的时间，也是他给自己缓刑的时间——这支烟燃烧殆尽，他就将背负着自己的罪行，独自囚禁。
“给我一支。”
王炳章坐在一边，嗅着空气中飘散的香烟，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阵缓解，他试着伸展手掌，握拳，终于不再僵硬颤抖，才呼出一口气。但他依然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来向秦岳述说那段被深埋的往事。
秦岳笑了笑，顺从的给王炳章点燃了一支烟，送到他手边，而他自己，则是把刚才那支烟，放在路边，看着它马上就要熄灭的火星，在微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的挣扎燃烧着，直到这微弱的火星，终于与潮湿的烟嘴相遇，化作一缕缕灰蓝色的魂魄，飘散在夜空里。
“我那天，接到你的电话就去了游乐园。”
王炳章狠狠的吸了一口，香烟快速的燃烧着，一路的红光似乎就要烧到底了。但是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缓慢的吐出满口的烟雾，烟雾围绕着他和秦岳，让他们短暂的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而这似乎给了他开始的力量，秦岳听到王炳章终于开了口，心里竟然久违的感到轻松，他歪头朝着王炳章感激的笑了笑，然后就调整坐姿，开始认真的听他讲话。这乖巧而听话的模样，就像刚刚入园的小朋友，在听老师讲故事一样。
“那里比我想象的要混乱的多，那次，可真的是天灾加人祸。”
王炳章说一句，就要叹息一句，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事情怎么就那样的巧呢？平时仅仅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竟然都集中到了一起！
“游乐园的摩天轮，正常应该每周都进行一次检修，但是你们当初去的那个园子，因为是新开园，他们管理人员心存侥幸，就把检修延长至一个月一次，后来因为生意火爆，干脆三个月一次，再然后就是上行下效，底下的人看上面这样不重视，也逐渐开始应付了事，到出事之前，已经近一年没有检修过了。”
秦岳知道这些，他后来又查阅新闻，对于事故的调查和处理，他都烂熟于心。听了王炳章的话，他耐心的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你说，俞言的运气怎么就那么不好呢？”
王炳章又吸了一口烟，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这段记忆，也被他深埋了，如果不是秦岳，他也不会再回忆的。
“天灾人祸啊！那天，太平了这么多年，可是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邻城发生7.2级地震，震源深度10千米。”
王炳章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眼前仿佛又重现了那片人间地狱，游乐园了，欢声笑语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而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找到了秦浩。
“浩浩没有事，我惊喜的差点哭出来。”
王炳章还想要再吸一口，但是却突然被烟头烫了手，他顺手甩开烟头，直接一脚碾灭了火星，又从秦岳手里抢过了烟盒，自己点了一支。他现在需要点什么，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我是在救护人员那里找到他的，他身上竟然一点伤都没有！所以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瞬间就放下了提着的心。我想啊，还好还好，秦浩一个小孩子都没事，俞言一个大人，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说道这里，王炳章嗤笑一声。
“秦岳啊，你知道吗，我这辈子第一个看走眼的人，竟然是一个小孩子。”
王炳章回头盯着秦岳看，他看到秦岳眼中的疑问、恍然大悟、惊恐！他才满意的点点头。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第一个看走眼的人，就是秦浩。他那个时候才5岁多一点不到6岁是吧。”
王炳章又吸了一口烟。
“我问他俞言呢，他看着我不说话，我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他吓傻了，我正想着赶紧带他走去看医生呢，结果他又和我说话。”
王炳章回头看看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的秦岳。
“你猜他说啥？”
王炳章就像一个看了鬼故事的人，他又怕又想看，看了紧张，不看心慌，但是慢慢的，他就在这种精神高度紧绷的刺激下，发现了游戏的乐趣——看秦岳的反应。
和他这个已经知道剧情的人不同，他就像个尽职的Npc，虽然全程参与，但是不享受结果，可是秦岳不同，他之所以会参与，只为了追求这个结果。
“他说不知道。哈哈哈哈哈，秦岳，我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会忍不住的想，秦浩长大以后，会不会遭报应。”
秦岳愣住了，王炳章分辨不清，秦岳是因为秦浩的回答还是他的话，但是不管哪一种，他都不在乎了，他现在已经被迫吞下了吐真剂，回忆起了惨剧的全部细节，他必须要说！
“我当时真的信了，秦岳，换了是你，你信不信呢？他还是你的亲儿子呢，你会信么？”
王炳章就像一只捉到了老鼠的大猫，只是因为无聊，就故意戏耍着自己的猎物。过一会就要伸出尖锐的爪子抓抓那奄奄一息的小老鼠，逼着他跑一跑，再慢悠悠的一爪子拍上去，把它拖回原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不让你生，也不让你死。
“我信了，秦岳。我信了你儿子的话，所以我赶紧把他带走，送进医院，又联系了你父母过来照顾他。我又立刻返回这里，等待救援人员寻找其他生还者。”
后面的事情要简单的多，也悲痛的多。救援人员不断的发现更多的生还者，王炳章在外面看着着急，也想要冲上去帮忙。但是刚开始还有余震不断袭来，救援人员担心发生更多事故，禁止非专业人员进入震区内。
第一天，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祈祷和惊慌中度过了。
“秦岳，我活这么大，从来没那么盼望着天亮，希望时间快点过去，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那么紧张。”
王炳章没有办法把当时的焦急和难过讲述给秦岳，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同款的悲伤，所以他放弃了。
“天还没有亮，世界还笼罩在一层灰蓝色的暗影中，人们已经开始新一轮的救援了。每当听到有人喊叫一次，我的心就跟着颤悠一遍。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被人用担架抬过来的俞言。”
听到王炳章提到俞言的名字，秦岳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握紧自己的拳头，努力表现的镇静。
“你猜我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王炳章又开始了他那恶意的玩笑，是的，秦岳感受得到他对自己，对秦浩的恶意。但是他无力反驳，他知道王炳章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更加说明，俞言，现在所遭受的，是更多的苦难。
“到了后来，我其实都不知道在找什么了。生还者被抬过来，我要冲上去看一看，可是遇难者呢？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看一看，找一找。”
王炳章在经历过刚才的癫狂以后，情绪突然急剧下落，陷入了无尽的哀伤里——他又回到了那片废墟，他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生与死，悲与喜，都在这里相交相汇。
有人悲鸣，就有人狂喜，有人生还，也有人逝去。
“我是因为一句话，认出了俞言。”
这一次，王炳章没有去看秦岳，他也没有再抽烟，目光被拉长拉远。
“有人喊，这是个孕妇，大出血了，血压持续降低……”
王炳章当时已经失去了冲上去的勇气，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身躯，深色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黑色。
“俞言就像一个被人用血液描绘的符咒，她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脸颊上，都是干涸的血液。秦岳，你该感谢上苍，没有让你见到那样的俞言。因为如果你见到了当时的她，我想，你即使不会爱上她，也会觉得对不起她，或许你可以更早的醒悟。”
秦岳听不懂王炳章的话，他醒悟了，悔过了，难道不好吗？
似乎是看懂了秦岳眼中的疑惑，王炳章又亮出了他那残忍的笑。
“当然不好！因为这样的话，你就更不会放俞言离开了。秦岳，你不配得到俞言！”
王炳章的话，瞬间让秦岳失去了力量，他仿佛真的才被王炳章点醒一样。他原来以为，他还有赎罪甚至改过的机会呢！
“俞言刚被救出来的时候，她哭喊着要找你。”
王炳章叹息一声，又开始讲述起来。
“她当时还是清醒的，她喊着让你去救秦浩，她说她让秦浩自己出去了，但是现在秦浩不见了，她哭着求我们救救秦浩……”
王炳章的眼睛里满是哀伤，他似乎就要承受不住了，他用力的揉搓着自己的脸颊。
“我问她怎么知道秦浩出事了？”
“她说她和秦浩约定好了，让秦浩出去以后就找见到的大人，来救她，她还用自己的外套把秦浩包裹起来了，让他出去以后用这个做记号。”
王炳章看着秦岳，一字一句的复述俞言当时的原话。
“我的外套是件蓝色的运动服，很好认的，麻烦你们再去找找好吗，秦浩还那么小，他不能出事啊，求求你们了……”
秦岳感觉自己的牙都快要被自己咬断了，他无法让时光倒转，回到事情发生的那天，他只能根据王炳章的叙述，在自己的脑海里构建那个昏暗的世界。
现在，他的世界里都是灰色的，只有俞言是苍白的，染满血色的。因为秦岳无法想象出别的人员，所以在这片废墟里，就只有这样一个孤独而一身伤痛的俞言，她绝望而无助。
“我没有办法，秦岳，我真的没有办法，俞言当时已经流产了，她的手都是凉的，但是她的精神在大起大落以后，极度的亢奋，医护人员根本拦不住她，我情急之下，竟然就说出了秦浩平安无事的消息。”
王炳章小时候养过狗，他记得狗真的很可爱，狗也真的是思维最简单的生物，你哪怕不给饭 吃，甚至对它非打即骂，可是见了你，他的眼睛立刻就是亮的，尾巴还是摇的。
王炳章一直以为，只有这样的傻狗，才会如此的简单。
但是在那一天，在他说出了秦浩的消息以后，他才知道，原来，摧毁一个人，也是这样的简单，人，也可以这样的傻。
“俞言的眼睛直接就寂灭了，秦岳，为什么你看不见呢？”
王炳章陷入到了极度的自责之中。
虽然俞言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找到的，但是他还在安慰自己，只要人还在就好，他看到俞言还能说能动，他已经在感谢上苍了。所以那短暂的喜悦，就冲昏了他的理智，让他忘记了思考。
他永远无法忘记俞言的那对眼睛，她眼睛里燃烧的希望之火，真的熄灭了。
俞言就像被亡灵附体的肉身，陡然就失去了力量，委顿在地。
医护人员趁机赶紧给她安置各种仪器设备，进行检查。但是俞言突然又挣扎着叫嚷起来，她呼喊着秦岳的名字，王炳章看着她那无神的双眼，仿佛被妖魔蛊惑了一样。
那一刻，王炳章就知道，完了，出事了。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大概也都知道一些了，秦浩被你爸妈照顾着直到出院，你都没有回来。俞言已经疯疯癫癫，因为我儿子出生，才彻底醒了过来，但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据我观察，她也忘记了。”
王炳章自首一样的，交代了全部事情，心里空荡荡的不好受。过去，这些秘密压在他心底，他连做噩梦都怕说串了词，原本以为见了俞言，看到她现在真的放下过去，好好向前走了，他也可以慢慢忘记这些的，结果竟然被秦岳坑了掉底。
“秦岳，我有件事好气了很久了，我今天都告诉你了，你也能对我开诚布公的讲讲吗？”
王炳章看着秦岳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你说说看。”
秦岳在成功撬开王炳章的嘴以后，就一直安静的听着，很少插话，也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王炳章有些拿不准秦岳的心态，秦岳听到这些，该是痛哭流涕，不断忏悔才对的，现在这么平静，到底是装的，还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在意，为什么样逼着自己说出这些事？
“你当年，知道秦浩故意隐瞒俞言的下落吗？”
王炳章在找到俞言以后，就一直守在她身边，再也没有分出一点心力到秦浩那里，反正他有自己的爷爷奶奶，俞言有什么呢？
“我说我不知道，你会信吗？”
秦岳听了王炳章的话，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的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知道了，我又该怎么做呢？”
在王炳章努力分辨秦岳话语里的真情假意时，秦岳又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在问王炳章，还是在问他自己。
“炳章，我是一个父亲，浩浩会变成这样，包括他做的这些事，都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做好一个父亲，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也没有给他良好的榜样。他的错，也是我的错，这些债，不管他认不认，我都要替他来还。”
秦岳其实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俞言这样心软的人，为什么在秦浩这件事上，会如此的强硬。哪怕到了今天，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带着最后的侥幸，来向王炳章逼问的。
他想，当年一定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他和俞言最深的隔阂就在这里，也许，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还有一线生机呢？
现在秦岳终于安心了，他和俞言之间的十年，终于完整了。他终于将他和俞言的故事还原，但是也彻底斩断了未来的一切希望。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王炳章听了秦岳的话，也只剩下一声叹息，是呀，即使知道秦浩做下这样的事，他们改怎么办呢？当年王炳章作为旁观者无能力，十年后，秦岳做为凶手的父亲，依然无能为力。他既无法还给俞言一个公道，也无法给秦浩应有的惩罚。
归根结底，这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他要来收。他要为秦浩赎罪，为俞言祈福。
可是，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我死了，可以让秦浩悔悟，可以让俞言解恨，我马上就去死。”
秦岳今天一直出奇的冷静，现在竟然还有心情和王炳章开玩笑。王炳章看了他一眼，也知道，秦岳说的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怕你真的想到了打动俞言的办法，这样，俞言就没有未来了，她现在这样，挺好的。”
王炳章坐在路边，抬头去看头顶的星星，他突然发现，城市的天空，竟然这样的低，这样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