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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直在一个小旗的卫士护卫下赶到保国公府的时候,外边已经跪了数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内里着实有几个可人……周围被京营士卒看着。

待他跳下马,就瞅见怀宁侯孙应爵顶盔掼甲的从公府大门迎了出来“郑阁老。”

“怀宁侯。”郑直回礼之后,指指那些人“不是该在院中看押吗?”

“俺刚刚接了差事,这些人都是被东厂和锦衣卫驱赶出来的。”孙应爵立刻解释道。

郑直点点头“虽然是钦犯,可是朝廷体面也该是有的。男女分开,升几个火堆,再给那几个老的、小的弄点吃的。”

怀宁侯应了一声,也不分辩,立刻招呼手下执行。如今局势不明,不论是得罪郑直还是亲近郑直都有风险,公事公办就好。

郑直则带着郑墨和孙环还有御赐扈从走进保国公府大门,原本他是不打算带郑墨的,奈何对方非要来见见世面。

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为之一空。敞亮的空地对面也有一道门,金漆兽面锡环,上边有横七竖七四十九枚门钉。廊下正对府门的是两座雕刻的活灵活现,硕大无比的石狮子。

郑直算开了眼,保国公府竟然比定国公府还要阔绰。也就是讲,外边那道门,根本不是保国公府的正门,而是外仪门,这里才是正门。此刻有几个军卒搬来梯子,放到了正门廊下,要摘匾额。待走到大门近前,不由仰望,字竟然是沈度的“好一座‘敕造保国府’啊!可惜啊!”

伴随他的话音,军卒将匾额摘下,直接扔在了一旁地上。

郑墨也在打量四周,瞅了眼被摔坏的匾额,同样心生感慨,保国公府就这么败了!

郑直抬腿继续往里边走去,脑子里却开始琢磨这院子里的好东西了。保国公府前后历经五十年,内里的建材就是有银子都没地方买。再次绕过影壁,远远的就瞅见了两个身穿常服的武官迎了过来。

“东厂掌刑佥事陈禄见过阁老。”

“卑职锦衣卫掌印指挥高德林见过中堂。”

“免礼。”郑直瞅了眼出言不逊的陈禄,问高德林“里边咋样?”

“保国公及其党羽二十多人扣押了孙御史和他的一个亲随,目下在中路正厅,卑职和陈佥事的人已经包围了那里。”高德林开口简明扼要讲了目下局面。

这辈子他只看走眼了一个人,白石。果然莫欺少年穷,时移世易,谁曾想到四年前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如今眼瞅着就要一飞冲天。故而,高德林对于这位同样他早有耳闻的小阁老,选择了谦卑态度。这不光是他的经验之谈,也是叔祖的耳提面命,小爷对此人多有推崇,日后是要大用的。大用?小阁老已经是辅臣了,说不得还要做顾命大臣,这都不算大用?

“晓得保国公为何要见本官不?”郑直追问。

“不晓得。”陈禄接过话“保国公扣下孙御史后,就嚷嚷要见阁老。”

郑直不置可否,抬腿向里边走去。这已经是二门了,却并不是正厅,可想而知保国公府这座院子究竟有多大,陈禄和高德林立刻跟上。几人走进三门,绕过木影壁才看到一群锦衣卫行事、校尉分布四周,将面前一座规模迥异寻常的建筑围的水泄不通。高度比亲王府的正殿次一等,七间九架,悬山顶覆黑板瓦,屋脊施瓦兽(吻兽),彩色纶饰,门窗圬柱用金漆饰。

“可是郑中堂亲临寒舍?”没等郑直开口,正房里反而先传来了朱晖的声音。

“确是郑某在此,保国公别来无恙。”郑直索性直接越众而出。

“郑中堂好胆魄。”朱晖爽朗大笑“俺晓得目下郑中堂愿意来,不是为了俺,而是这位孙御史。到底是捉刀出来的,够义气。俺请郑中堂进来接走孙御史,不晓得中堂如何答复?”

郑直无语,朱晖都把他架的这么高了,若是不进去,这名头就全毁了“保国公等等,俺得安排人瞅着。否则进去了,指不定有人连俺一起剿了。”

远处又传来朱晖的笑声,与此同时,陈禄和高德林脸色有些难看。

“高掌印,陈掌刑。”郑直却根本不在意二人满不满意。得罪二人确实有后患,可是他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二人能够左右的了。

“卑职在。”高德林和陈禄赶忙应了一声。

“俺要去询问保国公究竟被何人唆使,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举动。”郑直冷着脸看向二人“这是俺的书办孙环和郑墨,俺进去之后,这里由孙书办掌握。俺出来前,何人乱动,就是保国公余党。”

讲完就往正厅走去。

陈禄和高德林默不吭声的看了眼其貌不扬的孙环,暗骂郑直下作。关键这法子管用,如今人家把话都摊开了讲,除非将在场所有人都杀光了,否则谁敢乱来。

“小的愿跟随大人。”郑墨咬咬牙,不顾众人侧目,越众而出追了过去。郑直余光扫了眼郑墨,没有拒绝。

二人很快走到正厅门外,里边立刻打开了门。郑直也不犹豫,直接走了进去,郑墨也不多想,同样跟了进去。

两旁的保国公家人立刻把门关上,虽然目下还是午后,可光线陡然间暗了很多。

朱晖从死角走出,看着郑直笑道“中堂果然是敢带人几百人放水杀鞑子的,好胆色。”

“保国公要俺进来,俺来了。”郑直双手抱肚,看着对方。

“放心。”朱晖拍拍手,片刻后,孙汉和夏言被两个家丁从东屋拽了出来“俺想和郑阁老单独谈谈。”

“行。”郑直立刻应承下来,朱晖给他的感觉很怪。

“阿六,你们守着。”保国公讲完做了个请的手势。郑直直接跟着对方走了过去,绕道屏风之后,进了一间四面都镶嵌着玻璃,哪怕屏风那一面都没有放过的暖阁。

“这里镶嵌了双层琉璃玻璃,外边人听不见。”朱晖关好门,坐了下来。

郑直瞅了眼拐角处戒备的望着他的保国公府家丁,同样坐了下来“保国公想讲啥?”

“令兄不是俺让人杀得。”朱晖郁闷的端起茶壶为自个和郑直各倒了杯茶“甚至目下这样也不是俺愿意的,俺确实觉得冤枉,却真没有胆子抗旨不遵。”因为是背对着外边的家人,所以他并没有忌讳。

郑直伸手接过茶杯,借喝茶掩饰道“你的意思是,这事都是外边的人做的?”

朱晖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俺虽然死了,可家里人的命都在。况且事情总有查清楚的时候,只要岳哥他们有命在,俺家就能重头再来。”

朱晖讲的含糊其辞,可是郑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保国公家从景泰元年获封抚宁伯,成华三年进抚宁侯,成化十五年进保国公至今,已经五十五年。这期间与多少勋贵有勾连,与多少重臣有牵扯。目下保国公只有死了,那些人才能放心。那么日后朱晖的子女求过去,人家才会出手。

郑直递给朱晖一根烟,对方会意,立刻开始找火镰。郑直无语,自个拿出火镰,探身为对方点上“那如今呢?保国公若死在这,可就咋也讲不清了。”

朱晖郁闷道“所以俺才非要请中堂来一趟。那帮子王八鬼迷了心窍,竟然敢打着俺的名义放火……呵呵。”

郑直无语,难怪朱晖的这些家人铁了心来这一出,原来奉天殿是他们打着朱晖的名义彼此勾连放火烧的。也对,在那些人眼中,文官一定会帮衬着保国公的,因为对方是英国公外甥。却不想弘治帝搞区别对待,英国公更是自扫门前雪。

至于朱晖到底晓不晓得,恐怕只有天晓得,毕竟对方再不济也是带兵的。没准如今的局面,朱晖还想着借机杀人灭口呢“俺有啥好处?”

朱晖咧嘴一笑,他就晓得小阁老是个通透人“俺家这些年在西北,荆襄也有些产业都给中堂,只求一件事。”

“俺如今在内阁啥局面,国公应该晓得。”郑直却提前打消对方不切实际的想法“奉劝国公切莫多想。”

“可中堂在太子跟前也有体面。”朱晖立刻辩驳“俺有个孙女待字闺中,就送给……”

郑直借着抽烟,用手遮住嘴,直接打断对方的话“保国公也是武人,不晓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只有话本才有?”

能不能换出人,并不在双方考虑范围。一来郑直本就是负责人,二来身为公府女公子平日里不可能四处抛头露面,最多是一二手帕交。如同隆庆大长公主家般,大难临头,谁又能帮助谁?因此找几个忠仆的女儿冒名顶替,并不难。当然这事若做,必须越快越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中堂到底是状元。”朱晖啧啧称奇“好文采,只是俺这个孙女是要送给孙御史的。”

郑直翻了个白眼,朱晖大笑“不过中堂有一处讲对了,俺们都是捉刀的,哪会被这些事羁绊。女人死了,大不了再抢,可孙御史那样的却不成。”

郑直瞅了眼窗外探身,好奇张望的保国公家人,没有吭声。他懂对方为何要把孙女送给孙汉了,孙汉叔父一个坐镇山西,一个就在皇后跟前。再者,孙汉就是承办此案之人。若将来翻案,要么孙汉参与其中,要么孙汉死了或者孙家在皇后那里失宠了,才有可能旧事重提。更有甚者,今日郑直冒险进来救孙汉,就证明二人关系深厚。倘若日后孙汉同意翻案求到郑直,他又咋会拒绝?

“这是俺家信物。”朱晖不动声色的将一枚金戒指放到了茶壶旁“俺夫人认得。”

郑直喝干茶,伸手拿起茶壶,为自个斟满一杯“国公的事谈完了,该谈谈俺的事了。想必国公也晓得如今外边的局势,不晓得有啥教俺?”

虽然晓得多半是问道于盲,可老话讲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保国公要死了,还有求于他。故而就算帮不上忙,也多半不会想着坑他。这已经不容易了,事到如今郑直受限于各方羁绊,根本无人可问。之前可以求助边彰,如今,还是算了。

“中堂可是打算对刘首揆俯首帖耳?”朱晖听后并未嘲笑,斟酌片刻开口询问。

“还在犹豫。”郑直没有否认,盖因这并不难猜。

如今都晓得弘治帝命不久矣,这种关键时候他却主动离开中枢,已经代表了很多。这也是他出皇城后,被冷风一吹,才想明白的。可已经晚了,甚至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弘治帝死前,他还能进皇城吗?人家如今就算发现了那份题本,只要淹了不就得了。

换句话讲,郑直以为的,只是他以为的。在郑直看来,司礼监定然会追究此事。可谁能保证,司礼监就一定和弘治帝、太子一条心?也因此,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才会对保国公府那块牌匾有感而发。盛衰转瞬间,郑直对朱晖的礼遇,又何尝不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痛快。”郑直的回答确实出乎朱晖预料,又斟酌片刻“俺瞅出来了,中堂依旧是是武臣,不过披着张文臣的皮。听俺一句劝,胜也好,败也罢,千万别和刘首揆他们掺合到一起。这是俺家在朝堂快一甲子的心得。陛下用中堂的本意想必也不用俺讲出来败兴。若中堂与刘首揆他们掺合到一起,那么中堂究竟是想做武臣还是文臣呢?”

郑直猛抽一口烟,良久之后苦笑“若俺硬顶着,只怕根本等不到重见天日之时。”

不得不讲,能够在朝堂混的,没有一个是善茬。朱晖讲的道理并不深奥,偏偏郑直忽略了。只记得弘治帝简拔于他,却忘了为何简拔于他。郑直并不是旷世奇才,他能被弘治帝简拔,就是对方需要他和刘健等人斗。

再联想到老郑直讲的正德帝将刘健三个老贼掀翻,不由心生恶寒。倘若他投靠刘健三个老贼,对方会真心接纳吗?倘若三个老贼诱骗于他(多半如此),太子晓得了该如何想?如此两边他都得罪了。那时,不论是刘健三个老贼还是太子整他,亦或者两边联手整他,谁会救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再次感到身心疲惫。看来自个真的不是做官的料,老郑直都提前透题了,他依旧答得一塌糊涂。被权势迷住了眼,却忘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啥。刘健老匹夫,俺与尔等势不两立。

“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朱晖同样苦笑“此乃肺腑之言,俺这一辈子就在琢磨这六个字,终究还是没有琢磨透。”说罢仰脖子喝干茶,起身“俺把几位送出去。”

郑直身形一顿,同样伸手端起茶碗喝干起身。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暖阁“阿六,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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