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蓬莱殿外飘散的松木焦香愈发浓郁。
刘懿单手搭在吞鸿剑柄上,鼻腔微微翕动,忽而仰头闭目深深一吸,脖颈间的青筋随着呼吸若隐若现。他故意用手在鼻前呼扇呼扇,将动作做得夸张,像品鉴美酒般咂摸着嘴道,\"这百年老松烧出来的香,这焦中带苦的松油味儿——\"
刘懿猛然睁眼,剑鞘重重杵在青砖地面,震起几片枯叶,\"就是比烧新砍的木头强上百倍!我平田军将士们来此一行,居然还能嗅到如此人间佳品,实为难得,本侯再次谢过戏府主盛情啦!\"
刘懿这招‘伤口上撒盐’,让戏龟年顿显愠怒之色,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伏羲琴的梧桐木里。他分明看见对面少年侯爷说话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像是在嘲讽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蓬莱殿正化作飞灰,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呛得他眼眶发红,琴弦上沾染的松香粉末簌簌抖落,在紫檀色衣襟上洇开点点白斑。
刘懿见状眉眼挑动,笑嘻嘻地道,“戏府主,好戏才刚刚开场,您可不要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归西喽!那得多无趣呢?”
刘懿的激将法持续发挥着作用,戏龟年的气机愈发紊乱,犹如狂暴的海涛。
此正中刘懿下怀,可身在局中的戏龟年,那是高傲的连上厕所都得站着的主儿,又怎会察觉此中之道呢?
羞、臊、躁、狂、怒五种情绪,充斥在戏龟年的脑中心头,午休无休无止的愤怒使他双眸通红,视刘懿如杀父仇人。
戏龟年只见轻拨一根琴弦,扯开嗓子喊了一句,“阵起!”
当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时,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咽下了半截生铁。
琴弦\"铮\"地破空长鸣,余音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三大乐官自不远处飞身而至,鼓师怀抱的建鼓上饕餮纹狰狞,瑟师指间还缠着断弦的血丝,箫师玉箫尾端的红穗被劲风扯得笔直。十几个门徒踏着《楚歌》的节拍结成半月阵,每人袖口都绣着银线流云纹——那是幻乐府内门弟子的标记。
刘懿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向乔妙卿打了个手势,让其做好进攻的准备。他注意到戏龟年拨弦时小指在微微痉挛,那是心念透支的前兆。但戏龟年席地而坐,枯槁的手背突然青筋暴起,转轴声如裂帛,凄厉的商调穿透硝烟。平田军前排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甲下的肌肉微微抽搐。
戏龟年转轴拨弦,动心起念,一首定弦‘紧二、五弦’的《楚歌》,被戏龟年以楚商调弹奏而出,琴曲幽婉凄凉,百般折转,弹奏如行云流水般舒畅,如果这不是战场,刘懿甚至有坐听一曲的想法。
三大乐官鼓、瑟、萧齐动,同戏龟年锦瑟和鸣,曲子神韵再次提档。
差一点沉醉其中的刘懿,见事不妙,心中暗道万不可令戏龟年成曲,立刻大喝,“铁骑冲锋!速速破敌。”
\"铁骑冲锋!\"刘懿的暴喝惊飞了老树里隐蔽的最后几只寒鸦,候宇途高举的环首刀在夕阳下划出半轮血月,八百重甲骑兵雄赳赳气昂昂,坐骑骏奔,持枪挥剑,勇往直前,如黑色潮水漫过焦土。
马蹄踏碎残砖时,刘懿分明看见戏龟年嘴角勾起冷笑,他的心头不禁咯噔一下,涌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眼见两方开战,一些胆子大的幻乐府门徒偷跑了回来,不过,他们是以观战者的身份,躲在一处小山包屏住呼吸后,认得戏龟年弹奏的是《楚歌》第八叠\"虞姬泣别\",当年戏龟年在淮水岸边弹此曲时,三十六个江中小贼当场肝胆俱裂。此刻,琴音裹挟着砂石形成肉眼可见的声浪,最前排骑兵的锁子甲突然迸出火星,仿佛有无数无形刀刃在劈砍。
可当他们又见到展开冲锋快如疾雷的平田军骑卒,由衷赞道,“曲州北方诸郡盛传平田军将士骁勇,今日一见,平田军军威之壮,不亚于大汉十二内卫啊。”
……
能以一郡之力建成一军,属实不易,而说起平田军的奠基人,则离不开刘权生、刘懿和应知这三个名字。几年前,刘懿的五郡平田行程过半,刘权生上表天子,为刘懿争来了独立于大汉七十二军体系之外的这支别样军队。此后,刘懿呕心沥血,广招人才,将平田军打造成为一支钢铁雄狮。而为这支劲旅武装牙齿的,正是刘懿的义父,华兴郡郡守,应知。这位老郡守倾其所有,把府库里积攒多年的兵器、甲胄全部交给了刘懿,为了帮助刘懿组建骑兵,他甚至亲自远赴牧州,为刘懿置购了一匹良马,可谓劳苦功高。
而这支军队,并没有让刘权生和应知的辛苦付之东流,在刘懿的带领下,他们首战嘉福山,胜,再战阳乐城,再胜,仅仅两战,便赢得天下人的美誉。
今日,他们同样不会令人失望。
……
\"结雁翎阵!\"候宇途的吼声撕开裂帛之音。
骑兵阵列瞬间化作尖锥,两翼战马交错掩护,精钢面甲下的眼睛布满血丝,他们没有被戏龟年所奏琴曲吓到,在候宇途的指挥下,八百骑兵组成锥子阵,绕过刘懿,杀向幻乐府门徒组成的一团圆阵。
刘懿握剑的手渗出冷汗,他看见戏龟年的头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那不是衰老,而是伏羲琴吞噬生命力的征兆。
骑兵虽快,可为时已晚!
戏龟年的琴音比平田铁骑,要更快!
戏龟年始终嗜琴如命,他把每一次弹奏,都当做艺术品一般雕琢,那双弹琴的手,一开始还在轻拢慢捻,但随着铁骑震颤大地的声音传来,他不禁加快了速度,轻拢慢捻变为了嘈嘈切切,出手如疾风骤雨。
琴曲悲凉凄美,应景应人,在忆别江东、长驱关塞、铁衣尘土、禾黍秋风、夜闻铁笛、八千兵散、英雄气消、阴陵失道、虞姬泣别、乌江不渡等一系列曲调弹毕,戏龟年额头已经汗渍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