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便是在万众期盼之中不紧不慢的降临人间。
自有无数烟花熠赫绽放,欢庆新年。
纷纷灿烂如星陨,??喧豗似火攻。
瞧这阵势,要说年兽是从天而降的,早也被轰击得外焦里嫩了。
万人欢庆之中,烟火炫目。
何肆默默拔刀出鞘三寸。
一招接一招的斩讫报来施展。
为这个春节增添一抹红色。
人群之中,共同仰望夜空者,不知几人缓缓倒地。
从颈间泄出鲜血,为光滑如鉴的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红氍毹。
这才是真正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面色惨白的何肆收刀入鞘,就在这喧闹欢愉之中,好似披红挂绿,向自家屋头走去。
片刻之后。
自认是坦然接受了离别的何肆,却是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家中。
何肆的视线最先找寻到的还是二姐何叶。
就看她靠伏八仙桌上,状若酣睡。
肩上搭着一只油腻、墨迹、脏污的大手。
曲滢见何肆状态不好,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阻拦。
但见何肆胸口处,夹袄由内而外被烫出一个大洞,一个掌印赫然浮现,好似熔岩流动。
身着邋遢深衣男子的男子缓缓转身,始终没有收回搭着何叶的手。
只是无奈看着何肆,“你可真会挑时间,大过年的,闹个鸡飞狗跳,诚心给刘景抟添堵呢?”
何肆眸光微微闪烁,欣喜交织惊异,却还有丝丝阴郁,沙哑开口,问道:“我该称呼您为汪先生,还是邓先生?”
男子笑道:“随你,百家姓你随便挑个拣个顺口的叫也行,反正我都冠过。”
他看着何肆腰间的戡斩,环首之上如今只剩四个钱了。
有些怒其不争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叫花子留不得隔夜粮?”
何肆却轻声道:“这不正合你意?”
男子既不惊奇何肆的态度,也不辩解什么,只道:“那两个灵禄给我呗。”
何肆伸手抛出两枚斩杀谪仙后,灵蕴充足的神仙钱。
男子坦然道:“你想清楚了,搁以前,你只是我众多押宝之一,一旦我真出手帮你了,你后续的境遇只会更糟。”
何肆哂笑,直言道:“您出手还少吗?”
刽子手是上位者手中刀,这话不是自欺欺人,是真应景。
去时的何肆,与来时的何肆,心境已然天差地别。
男子却问,“值得吗?好像赢了这一次,他手里就没有威胁你的筹码一样了。”
言下之意,是要何肆慎重考虑。
而今情况,就好比一条河里淹了三个女人。
一个是他娘亲齐柔,一个是同母异父的姐姐何叶,一个则是名为长姐其实待年媳的何花。
何肆此举,无异于踩着其中两个人去捞一个。
何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男子也是点头,伸手插入何叶发丝之中,粗暴将其拎起至仰面。
连带刚焐热的一枚灵禄,三枚各自按在了何叶双肩以及头顶。
简单的以灵蕴护住人身三把火。
然后松手,看不出昏迷还是沉睡的何叶额头又重重跌回八仙桌上,还反震几下。
何肆没敢上前,因为现在的自己正在承受那天老爷的怒火,只会殃及身边之人。
邓云仙拍了拍手,笑道:“好了。”
何肆难以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邓云仙点头,“就这么简单。”
何肆又问道:“我二姐什么时候能醒?”
邓云仙却道:“这就要问你了。”
“问我?”
只听邓云仙解释道:“她现在是醒不过来的,我只是帮着截断了一缕心识困在体内,是强弩之末,六识之识体为一,是为心王,我能做的,便是让你后续抽丝剥茧,追本溯源,变简单些。”
何肆明悟,点头了点头。
就如当初宗海师傅和姜素两尊“菩萨”相见的时候,宗海师傅便对自己说过,他修的是小乘佛法。
夜航船一遭,何肆学了不少佛法。
乃知小乘有“心王法”,是除却第七末那识、第八阿赖耶识,说一切有部以六识识体为一,立心王为一。
即心、意、识体虽是一,而训词等义类有异,谓集起故名心,思量故名意,了别故名识。
所以即便任意一缕眼耳口鼻舌身意,都是心王具现,可以顺藤摸瓜。
就像他心识遁入阿鼻地狱寻找母亲和姐姐一般,虽然依旧大海捞针。
按之前何叶的说法,她的心识应该一直飘荡在小铁围山处。
铁围山围地狱,确是同路。
邓云仙见何肆陷入沉思,云淡风轻道:“放心吧,没人比我更懂心识了。”
何肆默认了他的说法,手中戡斩在李且来的自作主张下,变成了一把师刀,在自己手中三次出鞘,本质都是借刀杀人。
自己便是再愚笨,再木楞,现在也该知道了什么叫驱虎吞狼,李代桃僵。
邓云仙问道:“走走?”
何肆轻声道:“这时候可没有二荤铺开着。”
邓云仙摇头失笑道:“还记着这一茬呢?那可不是我。”
何肆转头对眼观鼻鼻观心的齐金彪抱歉道:“齐爷,对不住,年算过了,是小子没陪待好您,您……”
齐金彪打断何肆道:“去吧,人老觉少,满城的烟花爆竹,也睡不成,家我帮你看着。”
何肆点头,不用多说什么。
果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何肆便侧身相邀邓云仙。
两人一同漫步在京城之中,烟火之下。
烟花并作长春国,斗转星移不夜天。
邓云仙道:“千万别不忿,救急不救穷,我不帮着擦屁股。”
何肆低笑道:“您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啊。”
邓云仙便问,“过了年打算怎么做?”
何肆想了想,说道:“去关外。”
“做什么?”
何肆云遮雾绕道:“让我变得更像我。”
邓云仙点头,便顺着他问道:“还剩三个钱,你怎么打算的?”
何肆闻言,证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是将一个留给王翡的钱剔除了。
只是回答道:“到了最后一个再做打算吧。”
邓云仙问道:“你不好奇这神仙钱为什么能助你杀谪仙人吗?”
何肆反问道:“跟钱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你在帮我吗?”
邓云仙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何肆却语出惊人道:“如果说,我想把最后一刀留给你,试试看有没有效用呢?”
邓云仙缓缓摇头,“叵耐你这小子,我真该早些来的,省得让你出去回来一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确实,本质上来看,他现今对何肆的所作所为,和当初浊山那小子王翡的行径没有任何差别。
何肆问道:“六年前,我梦游蝙蝠寺,一前一后看到两人的留迹,一个是你邓大仙人流落瓮天,自创落魄法而后登台飞升的故事,一个则是后人揭短,说你装相,落魄法本就是化外之物,还明明白白写明了修行法诀图录。”
“你知道了什么?”
何肆反问:“假使两人说的都是真话呢?”
邓云仙笑而不语。
“你创出了落魄法,却没能飞升,被此地天老爷截胡,而后流于化外,如此说来,是否可能?”
邓云仙点头。
联系他之前亲口说的,百家姓氏他都冠过,以及那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心识。
修行落魄法的弊端有很多,最显着的,还是魂魄不全,死后不入轮回,再无来生。
但是心识辗转轮回,恰如曲解第六识作的“宿慧”,便能相对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何肆又道:“至于第二个后来者,其实还是你,对吗?”
邓云仙依旧点头,“你继续,我很期待你还能说出什么无凭无据却又自信不疑的话来。”
何肆道:“这世上少见期颐之年,遑论人瑞,但打着百年老店招牌的铺子确有很多,天地恒长,人生一瞬,纵使成仙成佛,也有三灾九难,羽化涅盘之时,所以我想,所谓瓮天的主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一时当家做主的,并非一成不变,现今的天老爷刘景抟,生瓜蛋子一个,不够看的。”
这便是上上次阿鼻地狱相会天老爷,何肆讥讽他,“如果生意不好做,不如就把场子盘转出去”的原因。
好比一本烂俗小说,半道就出现的妖魔鬼怪,就算能捱到最后,可哪有真位份?
邓云仙哈哈大笑起来,拊掌叫好。
旋即又扼腕叹息道:“可惜你只是个土着。”
何肆却是笑道:“还好我只是个土着,我要是活到你们这个岁数还不长进,才叫可悲。”
邓云仙忽然道:“下次遇到王翡那臭虫,帮我多砍几刀。”
平心而论,王翡此人,大概是宿慧来此,最没目的,玩得也尽兴的人了。
何肆只是点头。
“包的。”
“还有什么疑惑吗?”
“我能清醒的时间不多了。”
何肆违心道:“没有了。”
然后又真心道:“多谢汪先生数次提点相助,何肆铭感五内。”
邓云仙没有回应,因为这话本来也不是对他说的。
“对了。”何肆忽然伸手入怀揣,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黄纸。
“之前脑子抽了,寻隐不遇,还以为是什么仙人指路,留下妙计,现在物归原主。”
邓云仙笑着接过那首《青玉案》,问道:“看了没?”
何肆点头道:“看了的。”
“觉得写得怎么样?”
“一般。”
“哦。”
于是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何肆放人身躯开始随意夜游,心识却是终于听召。
去往阿鼻地狱。
何肆还未站稳脚跟,听到第一句话就是,“你凭什么觉得邓云仙就是可以信托之人?”
显然是天老爷刘景抟已经等候多时了。
何肆咧嘴一笑,讥讽道:“你急了?”
刘景抟摇头,“像你这样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狗崽子,我不知弄死过多少个。”
何肆却道:“我越来越觉得你像只纸老虎,不复当初的可怖了。”
刘景抟耸耸肩,“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个生意人,是商人,不断生出主意的人,是万事都好商量的人,你觉得我难相与,无非是因为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情不立威,善不居官;慈不掌兵,柔不监国……”
何肆打断道:“我看过《增广贤文》,不用你复述。”
刘景抟面色阴沉,“别给脸不要脸。”
何肆只道:“你逼的。”
刘景抟无奈,略带愤慨道:“好啊,我倒成了唱白脸的了?我当初许给你多少好处?你非不听,现在反过头来怪我手段残忍,欺你太甚?”
何肆迫使自己心平气和与他言说,“以前我没得选,却依旧敢忤逆你,是因为在乎我的人都不想我死,虽然代价挺大的,现在不一样了,我有的选,你没得选。”
刘景抟怒道:“脱裤子放屁是吧?一棵果树结果了,不想被果农采收,我尚且觉得情有可原,能理解你,但你罔顾我这个耕耘之人的辛劳,还仇视我,甚至为了报复我,便倒向那栽莳之人,不求回报,不计后果,你自己看看,这能自圆其说吗?”
何肆只是笑问道:“你说老子为什么要写《道德经》?”
刘景抟也是发笑,反问道:“你该不是要说‘老子乐意’吧?”
何肆被他噎到了。
这本是学自陈含玉的无赖说法,可仔细一想,站不住脚,自己先推翻了。
道德五千言的问世,可不是老子乐意这么简单。
想当初,老子西出函谷关,被关令强自挽留,言辞恳切道:“子将隐矣,强为我着书。”
于是老子才着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
何肆摇头失笑,坦白道:“哪有什么损人不利己,一张会票兑两家钱庄,这事换你你不做?”
刘景抟却是罕见的一本正经:“我是生意人,诚信为本。”
何肆当即笑道:“我老舅,也是生意人,还说信义赢天下呢。”
也是最近何肆才知道,结果就是发国难财,常年出卖铁器给北狄,还两头出借羊羔利、翰脱钱。
刘景抟叹了口气,“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何肆道:“没话说,那我可走了?”
刘景抟摆摆手,像驱赶蚊蝇一般。
“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玩死。”
不知为何,何肆竟能从这天老爷的话里,听出些许关怀和叮咛。
真是怪恶心的。
那可不行!
何肆翩然离去,徒留余音叫嚣道:“刘景抟,事已至此,还分什么是非对错?千万别心软啊,我操你妈的!”
刘景抟忽然笑出声来。
脚下阿鼻地狱显化完全。
一伸手,抓住何肆的心识的尾巴,将其蛮横拖曳回来。
“你就是贱的,既然如此,焉有不成全你的道理?”
说着,一把钢叉出现在手中,身前一口大油锅,钢叉穿透何肆,将其按在沸油之中。
炸他个外酥里嫩,再烊铜灌口,铁锯铁凿,铁锯铁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