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城,甘露坊,人屠徐连海曾经的僦居四合院中。
小女娃芊芊坐在庭院石桌前,十指交叉在一起。
陈婮端上一盆砂锅炖羊肉,一盘四喜丸子,一碗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
简简单单,两人过年,也吃不了太多东西。
厅堂圆桌太大了,坐上之后,衬得两人太空落落。
桌边石墩一共四只,一只上头横着一把木刀。
陈婮揭开砂锅,热气顺着锅盖,变成水珠滴落桌面。
芊芊便伸手去擦。
陈婮柔声道:“今天过年,咱吃慢些,等会儿要一起守岁呢。”
芊芊乖巧地点了点头。
陈婮又是摸出红包递给芊芊,说道:“压岁钱,芊芊又长一岁了。”
芊芊双手收下,轻轻说了声“谢谢”。
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原本相处并不这般生分,可越到佳节,越是各有伤感。
芊芊虽小,却是懂事,此时此刻,自然说不出讨喜或劝慰的话来。
一盏灯火摇曳,在地上照出两人的影子,晃荡似无安的鬼魂。
一门之隔,满街喧闹皆不相关,二人相对,过年守岁,不过是熬夜罢了。
陈婮给芊芊夹了个饺子,温柔道:“吃吧。”
忽然,那被何肆冠以“斩讫”之名的木刀,再度发出极其轻微地颤鸣。
可好巧不巧,与此同时,大门处也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这大过年的,阖家团圆,谁人会来敲门呢?
陈婮起身前去开门,面上却莫名升起几分期盼。
却在开门看清来人之后,默默掩下失落。
大门之外,只见曲滢手提一个竹篮站立,笑道:“陈姨,我奉命送来送些年货来。”
陈婮点头致谢,侧身相邀。
曲滢却不进门,只将提篮递给陈婮。
里头是柏枝、柿饼、橘子、荔枝穿串,讨个彩头叫作“百事大吉”,垫底的是不少银子,故而十分有分量。
曲滢又是奉上两个红包。
解释道:“我就不进去了,这京城天寒,您这份算是炭敬,芊芊那份,是压岁钱。”
陈婮又是致谢,曲滢只诚心诚意说了一句“新年快乐”,就转身离去。
同是京城外城,邓仙弄中。
李且来携谢春池,走入了诨名“邓邋遢”的男子小院。
穿过一览无遗的四方小院,屋头之中,一个烂醉如泥的深衣男子瘫坐靠椅。
小屋醉气翻涌,酸腥交杂,熏人欲呕。
眼前这个酒鬼,还有一个假名假姓名字,便是何肆奉为神人的“汪灵潜”汪先生。
谢春池微微皱眉。
李且来面不改色道:“醒醒。”
那醉山倾颓的男子缓缓抬眸,打量一眼面前的老男人和尖果儿。
“你谁啊?”
李且来不假辞色道:“我让你醒醒。”
男子咧嘴一笑,含糊道:“我没醒,难道我在说梦话吗?”
李且来也不惯着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
干脆利落,一提一推,男子被迫站起又坐下。
酸腐秽馊,吐了一身,浊臭刺鼻。
不过也当即酒醒大半。
男子眼神闪烁,带着几分惊恐,却又色厉内荏道:“你谁啊?你这是私闯民宅你知道吗?”
李且来默不作声,看样子这厮还没醒。
只是缓缓撸起袖子。
曾经有个小和尚教过他一招“当头棒喝”,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就在拳头将要落在男子面门之时。
男子眼里瞬间迸现神光。
伸手挡住李且来沙包大的拳头。
呵呵一笑道:“李二?哟,稀客啊。”
说着转头看向其身边的谢春池,好奇问道:“这位是?”
李且来想了想,介绍道:“谢春池……我女人。”
谢春池闻言面色微红。
男子也是啧啧称奇,“你这不解风情的自了汉都找到婆娘了?是真心的吗?”
李且来不听他揶揄,只道:“我有事请教你。”
男子挑眉,“就空手来的?”
李且来便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盈盈如玉的钱币,上头正反刻着“受禄于天,保佑命之”八个字。
是何肆“斩杀”谪仙陵光之后,师刀之上掉落的充满灵蕴的神仙钱。
男子见钱眼开,伸手就要去抓。
李且来后退一步,说道:“拿钱办事。”
男子不悦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钱。”
李且来转身就走。
“喂喂!”男子立即挽留,“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李且来停步转身,开门见山问道:“你看看我修行的这落魄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近总有些进展不下去的趋势。”
男子揉了揉惺忪的醉眼,这才正眼瞧那李且来。
顿时有些嫌恶道:“你修这东西干什么?是觉得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才自降位格,也好留给身后之人一些挟山超海的盼头?”
李且来轻哼一声,“明知故问!”
男子又将视线落在那谢春池身上。
勾唇笑道:“所以你就把婆娘带来给我掌眼是吧?呵呵,送你一句老话,‘拉不出屎别怪茅坑’,还能因为什么?你老了呗,都要死了,还能怎么挖掘自身?”
李且来问道:“不是那刘景抟从中作梗?”
男子呵呵一笑,“真奇怪啊,才怪完了茅坑,又怪天公?是觉得天色不好,影响了你李二如厕的心情?”
李且来没有动怒,只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便将手中的神仙钱抛还给男子。
男子得了利好,说话便也好听起来,“你别灰心,再送你四个字,‘好事多磨’,再努力努力,会有收获的。”
李且来道:“邓云仙,投胎多少回了?难得又醒一次,也该出去走动走动,过年了,万象更新。”
被称为邓云仙的男子含笑点头,“你李二什么时候也会拐弯抹角了?”
李且来解释道:“因为我从不求人。”
邓云仙哈哈大笑,腹诽道,这不是求人是什么?
“你来得正好,这一世,我是个怀才不遇,借酒消愁的落第书生,看看我醉酒之时写的词作?”
李且来直接道:“不看,也看不懂。”
说完拉着谢春池就走。
邓云仙嗤了一声,“山猪吃不了细糠。”
便缓步行至桌案前,看到自己醉酒挥毫之作。
乃是一首《青玉案·除夕》
屠苏香冽千家户,换桃符,新晴度。
爆竹声中春破曙,九衢箫鼓,半城烟树,彩胜连云舞。
金釭照夜凝霜露,玉馔盈盘劝频举。
最是团圆情切处,稚子窥斗,家翁呵手,共赴新程路。
邓云仙自己又看了一遍,然后摇头,随手将纸抟成一团。
“写的什么玩意儿?”
也就醉酒时自觉写得顶顶好,清醒一看,辞藻饾饤,真气不足。
真是给人算命骗钱多了,尽会挑些好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