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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诚响似乎被山路上的蝼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眼神都没往转生木上瞟。

峡江两岸入了秋,天渐短了,山路上风灯亮了起来,将山影与树影一并打成鬼影。

巨大的灵药梯田坐落在群山之间,却又与群山泾渭分明,只南面有一条极细的小路,险伶伶地吊在灵药田与最近的香云峰之间,最狭窄处只容两人并肩而过,两侧是万丈的山崖,只有简陋的绳索铁链充当围栏。

这样的路,车和牲口都上不去,只能徒步。药农们采集完灵草,就得一筐一筐地背下山。他们约莫十几二十来个人成一组,两排并行,草药背篓有六七尺长,将人压得看不见头脚,每个人手上都套着麻绳,捆在一起,以防踩空失足。

赵檎丹一眼扫过去,心想:这些人真瘦。

不是美人小心保持的纤细,也不是武士刻苦训练的劲瘦,药农们嶙峋的关节撑着纸一样的薄皮,在机械的摆动中,好像随时要扎破皮。

像一群负罪的饿鬼。

“壮观吧?”魏诚响冲大小姐笑了一下,“这是现今世上最大的灵药田。”

青矿经年日久地种植灵草,会跟草药相互作用,会往一处聚拢。因此小型的青矿田周围要么有水系围绕,要么形成个小山崖,与其他田地泾渭分明隔开。这片药田太大了,是福地也是险地,地震滑坡过好多次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檎丹张了张嘴,本想问“就算机器上不去,为何不用仙器运送灵草”,话到嘴边,觉得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又给咽下去了。

“仙器要烧灵石,法阵传送灵石灵草之类难免损耗,”魏诚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都不划算,相比而言,人力是最便宜的。”

赵檎丹道:“凡人不能在青矿田周围久留,灵草会吸人精气,我……大宛的青矿田都是种一阵休一阵,他们这样夜以继日,岂能长久?”

“身体够健壮,大概能活个三十来岁,也够了,”魏诚响道,“楚国百姓又不等玄隐山大选,不会二三十岁还拖着不娶嫁的,十三四就成亲了,上一辈没了,下一辈正好接上。”

“他们图什么……”

“钱呗,”魏诚响道,“余家湾这鬼地方也没有地可种,不当药农,去西边的镀月金厂做劳工也是吃余家的饭,那边一个壮劳力月例不过一吊钱,合宛钱不过七八百。此地交通不便,粮价贵得离谱,一石粟……一石米就得将近两吊钱,如何能糊口?在灵药田里当药农,要是干活够利索,月例五六倍起,都抢着来。”

不识数的大小姐完全没听懂,别说楚钱,她对大宛通宝的印象都只有小时候玩的毽子底托,算了半日才有点眉目,不由得匪夷所思道:“就图那点快钱?细水长流有什么不好,一个月大半石粮食,这说的是粳米细面吧——我知道什么叫粟,你少瞧不起人——要是换成杂面和粟,一天怎么也能供上三四斤了,家里多少口人会不够吃?”

她在家做凡人的时候,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一顿顶多一二两粳米,就是她父亲,也不过多添半碗饭的事,年纪大了要养生还就过午不食了。

魏诚响觉得她怪可爱,也懒得同她分辩,便一笑而过。

这时,风中传来一声吆喝,魏诚响眼神一凝,朝赵檎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青矿灵药田中有人拿着大喇叭朗声道:“仙山发慈悲啦,陶县今年遭了妖邪,恐民生不安,要在中秋之前赶制一批‘补元丹’给那边的老百姓吃。主料明澄花是咱们山上的特产,这阵子仙山收药草给双倍的价,东家厚道,让你们例钱也翻倍,这等好事哪里寻去?既赚了钱,又积了德,利国利民,你们偷着乐去吧!”

山谷中起了“乐去吧……乐去吧”的回音,一个药农不知是累得恍惚了还是怎的,被那回音惊得脚一滑,险些摔下悬崖。

赵檎丹“呀”了一声,一惊一乍地蹦起来,差点隔着老远将符咒甩出去,被魏诚响伸手拦住才回过味来。

好在药农们十几人捆一捆,一个失足,很快会被同伴拉回去。可那人的背篓里却给磕开了,两朵明澄花掉到了山崖下。

药农背走的灵药在田了和山下交接处都得验数称重,以防有人偷盗,数量不一得赔钱。那可是灵药啊,掉一朵小花,他一年白干。

半仙耳力好,隔着老远,赵檎丹听见那药农跪在地上,口中发出几声垂死似的哀嚎,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一刹那,她疑心那人要跳下去。

和他一组的同伴们却毫无触动,有人脸色麻木,扎着手在一边等,有人嫌他耽误时间,骂骂咧咧起来,还有人耐着性子低声劝慰,跟那绝望的药农说嚎也没用,有那工夫不如赶紧起来赚钱。

赵檎丹屏住呼吸,万一那药农跳崖,她准备接住。可那人却没有如她预料那样寻死,没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拧好绑牢,深一脚浅一脚地求生去了。

赵檎丹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只觉惊心动魄,手心都出了汗。

魏诚响却见怪不怪,按住心口处的什么东西,她对空气自言自语道:“太岁,我在余家湾这边打探到,三岳除了放粮,还要给陶县放一批补元丹,人们吃了应该够熬过月影期了,您看咱们那聚灵阵还有必要做吗?”

奚平一直通过转生木注视着她俩,清楚地知道魏诚响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把芥子里的转生木拿出来……而且她联系他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说出声来的。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奚平立刻凝神看向她,见魏诚响说完“聚灵阵没必要”的时候,旁边赵檎丹的影子忽然不自然地晃了一下。

等等,那是什么?

奚平刚想将赵檎丹的神识抓进破法,想起魏诚响的异常,又忍住了。

方才还在努力算账的大小姐眼神恍惚了一下,一个不符合她阅历的念头凭空进了她脑子,她脱口说了出来:“真的吗?他们连自己父老乡亲都这样往死里压榨,会在乎别地人的生死?”

魏诚响似乎没想到她也有反应快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赵檎丹道:“三岳仙山的圣人有道心,底下人那些半仙们可没有,我早听说过西楚麒麟卫刮地三尺的恶名……”

说到这,她话音不由得一顿,一个疑惑掠过,赵檎丹想:我听说……我听说什么了?从哪听的?

心里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当然是在赵家秘境里,听长辈议论的。

赵檎丹脑子里起了雾一样,迷糊了一下,依稀记得好像就是这么回事。那丙皇孙是余家姻亲嘛,结亲之前,肯定是要把对方背景打听清楚的。

她便接着对魏诚响说道:“再告诉你个内幕,余家这灵草卖家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早把采买药材的半仙喂熟了,卖给灵山的草药价高质次,一石里少说给你掺六成的杂草。这回灵山要得又急,他们居然肯给药农开双工,可见准备捞更大的油水。制药的——给凡人吃的丹药多半是开窍修士炼的,他们会层层转包,最后不知道能炼出什么面团子。就算这样,这批劣质丹药最后的下落多半也是黑市,卖给像你一样穷酸的野修士。”

魏诚响皱起眉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

“余家差点在我灵相上上墨刑,我知道点他们家阴私有什么稀奇?”赵檎丹略微抬起下巴,目光落在那些药农身上,高傲的神色又微微一黯,“天机阁里有记录,大宛太明年间,有一年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派人赈灾。结果赈灾的粮食被人掺一多半沙子,若不是被一个过路的天机阁前辈捅出来,这种事还不知要隐藏多久。至于西楚这鬼地方——有沙子吃就不错了,还想吃仙丹?我劝你和你背后那位最好还是别指望。”

这时,魏诚响的影子也动了一下,她清明的眼神朦胧起来。

一个念头从她心头升起:不错,三岳要是靠得住,陶县也不至于让邪祟当土皇帝。要是太岁真有办法帮人除掉灵相黵面,岂不是功德无量?到时候看这些鱼肉百姓的名门望族没了看门狗,还拿什么作威作福。那十万白灵也有着落了。

她确实应该促成此事。

这么想着,魏诚响便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胸前的芥子,想去取隔离在其中的转生木,指尖刚要往芥子里探,却被禁制打得一麻。

十指连心,魏诚响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等等,我为什么要在自己芥子上留禁制来着?

正这时,拉灵草的轨道车被劳工们填满了。它“咣咣铛铛”地喷着蒸汽,从蛇一样蜿蜒的镀月金轨道上跑出来,一对巨大的车灯一扫,便将躲在暗处的两个姑娘影子扫得飞快滑动,像是要往人身上扎。

不远处的树丛被那轨道车震得“簌簌”地响了几声。

魏诚响一抬眼,同时,另一个念头侵入她的脑子:我这些年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旁边赵檎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故意压工钱的镀月金厂、苛捐杂税过路费、人精血浇的灵药田、蓄奴用的灵相黵面……我听说那余家族长不过是个灵石和丹药生灌的开窍修士,半个符都不会画,他们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不过就是仗着祖辈心够狠、运气够好,控制了当时正在低谷的天才,乃至于几百年后一家子蛀虫还能躺在金山上作威作福。当年被迫卖身的下人摇身一变,也成了皇亲国戚、簪缨世族!

这巍峨大厦、泼天富贵,都压在那一副黵面上。

只要……

魏诚响弹指解开芥子上的禁制,从中抽出转生木:“前辈!”

余家湾最幽静的小院里,一双微微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睁开,余尝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他就说怎么可能有人用神识沟通,原来这才是那神秘“太岁”联系手下的通讯牌。这小丫头片子毛没长全,心眼倒多,一路难为她装模作样,还怪难对付。

不过管她是什么七窍玲珑,只要她有欲求,心里有缝,别说区区一个小半仙,筑基也逃不过他这“暗影传声”之术。

余尝轻轻吹了口气,魏诚响和赵檎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一团芥子裹了进去,这一次,两个心正激愤的两个姑娘都没察觉到。

魏诚响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用神识沟通的话说出了声:“……我知道盗走没成型的灵相纹印和洗掉好几百年的黵面不一样,不过那个余尝好像觉得你可以,前辈,要不要见他一面?唔……好,我知道你不方便,那我代为传达好了,姓余的给了通讯牌……”

月光被云遮了一下,人与树一时都浸在了黑影中,魏诚响握着转生木牌的手一黑,“影子”钻进了转生木牌里。

“让我看看,这霸占了野狐乡的太岁星君是何方神圣。”

他顺着转生木牌中的气息追了过去,一眼看到了尽头处一个与陶县原来供奉的太岁神像长得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就在蛇王仙宫里。

筑基……不,更高,半步升灵。

小小野狐乡竟这样藏龙卧虎……太好了。

找到你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余尝脸上露出了馋相,布满血丝的眼珠更红了,那一刻,他好像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

人影一闪,他朝陶县方向飞掠而去。

将陆吾面具捏成了太岁神像样的奚平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和魏诚响通完话,他就将那凤纹从破法里拿出来研究。

被他困住的凤纹老想往东北方向跑——东北方向就是余家湾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它。

如果他没猜错,凤纹应该是想去找赵檎丹。

灵相和灵相纹印是一对一的,这让奚平想起了梁宸。

梁宸当年一门心思地想除掉自己灵相上的黵面,做法很耐人寻味:他一路诱骗灵相与自己相近的人做信徒,让他们发血誓,将“生前命、死后尸、如今身体发肤、将来灵台元神”都献上,随时变成一具供他夺舍的躯壳。

就算他真身废了,夺舍一次不够吗?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备用的?

纵然他有特殊神通可以多次夺舍,那滋味也绝不是好受的,每一次夺取别人灵台,自己走火入魔的风险就增加一分,神识还会不由自主地受原身的影响。就以梁宸那男女不忌的架势,奚平想象不出他夺舍完一圈得变成什么样,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他灵感陡然一动,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声来了。

奚平一掌拍了出去:“谁!”

不知什么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芥子倏地撕裂,一个白衣男子落在他面前,冲他一笑:“你说的那位可以反复夺舍的异人,确实是想用这种方法蹭掉灵相黵面——他每夺舍一次,理论上黵面就会被那极相似的灵相蹭掉一点,这么反复‘清洗’千百次,说不定就能摆脱那奴隶印。不过效果绝对比不上一模一样的复制灵相……久闻大名,太岁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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