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基建模式规避技术封锁?”
这个声音打破了屏风后半天的沉默,显得格外突兀。
雄小鸽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放松了一下,他迅速插话,语气带着恭敬,
“小子,这位是老一辈半导体领域的泰斗,徐端颐徐教授。”
他担心吴楚之不认识这位低调的大师,特意介绍,声音压低却足够清晰。
吴楚之心中暗骂一句:“果然!刚才说话的老教授就是这位光刻机领域的‘悲情英雄’!
两边屏风,一边管钱袋子拍板子的,一边是真正的技术大神!
加上杨诩和雄小鸽这两个‘商’,今天真是‘三堂会审’的顶配!”
但面上立刻露出郑重神色,微微欠身:“徐老,您好!久仰大名!您当年的贡献,令人敬佩!”
徐端颐却没有客套寒暄的心思,他几乎是紧跟着雄小鸽的介绍追问道,语气带着技术人的直率和不理解,
“你刚才说的‘基建模式’?光刻机不商用怎么规避专利?难不成国家给企业发一个不能商用的设备当摆设?
专利壁垒的核心就是要商业化盈利!你不商业怎么有竞争力?”
这位曾经让华国光刻机接近巅峰的巨擘,显然被吴楚之的想法搞糊涂了,语气里甚至有点被年轻人信口开河激起的轻微愠怒。
面对这位大师带着困惑与不信任的质问,吴楚之非但没有慌乱,反而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下棋落子般精准地抛出了一个反问:
“徐老,您浸淫光刻领域一生。光刻的基本光学成像原理是什么?
透镜组的折射、反射、衍射规律,核心的光学构型设计思路,这些基础的物理规则,会因为专利的存在而改变吗?”
徐端颐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当然不会!牛顿三定律还能有专利不成?”
他有些不明所以。
“正是!”
吴楚之猛地点头,目光灼灼,“光刻机的底层物理原理,几百年不变!
专利卡的是什么?
卡的是如何在商业化的、小型化的、精密化的、稳定化的量产设备上实现这些原理!
卡的是那些提升效率、精度、稳定性的具体技术窍门(Know-how)和精巧的结构设计!
尤其卡的是那些必须严格集成在一个紧凑机柜里、能够全球运输、在洁净室环境下快速部署、稳定运行数年的解决方案!”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洞悉规则漏洞的自信:
“那么,我们换条思路——
如果,我们做出来的‘光刻系统’,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考虑在商业化的半导体工厂里快速安装部署呢?
如果,我们根本不去追求设备的小型化、集成化,甚至完全不赋予它商业流通的属性呢?”
这个转折太过跳跃!徐端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商业流通?那怎么用?卖给谁?意义在哪里?”
“为什么要‘卖’?为什么需要它能够像普通设备一样‘流通’?!”
吴楚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破空,抛出了那个颠覆了所有人固有思维的答案:
“我们把它做成一个国家级的基础设施工程!一个超大型的、固定式的、永不解体的庞然大物!”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描绘一个宏伟蓝图:
“想象一下:一座专门为光刻建造的、如同体育场大小的超级洁净工厂!
巨大的、多层楼高的镜片阵列被永久性地、精准地固定在无比稳定的超深地基和减震平台上!
光源系统复杂到需要占据一整栋楼!
运输?不需要了!
安装校准?一次性完成永不动摇!
至于那些所谓的专利壁垒?”
吴楚之的嘴角勾起一抹锐利而自信的微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阐述一个显而易见的常识:
“那是针对‘可商业化运输、安装、部署的光刻设备’的专利!
我这个东西,”
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它压根就不是‘设备’!
它是‘基建’!
是‘定制化工厂的核心工艺单元’!
就像三峡大坝的那些巨型水轮机,它有专利,但那是属于三峡工程本身的!
它动了吗?流通了吗?”
看着徐端颐陡然睁大的眼睛和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吴楚之趁热打铁:
“那么请问,国际巨头那些针对‘设备形态’设定的专利壁垒,对我们这个‘基建级光刻设施’,还有多少约束力?
大部分都失效了吧?
我们只需要遵循最基本的物理定律,然后,在巨型的、稳固的空间里,用笨办法去堆精度、堆稳定性!
把过去需要靠精巧设计来解决的问题,尝试用‘空间、材料和基建的绝对冗余’来硬怼过去!
把不可运输变成不需要运输!把微型集成变成巨型固定!
把灵活部署变成永不移动!
把那些壁垒……给我直接绕过去!”
他盯着徐端颐,再次加重语气,抛出了那个关键性的、颠覆性的画面:
“徐老,您想一想,如果这台‘光刻机’不再是您记忆中那个需要小心翼翼运输安装的精密仪器,而是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几十层楼那么高的庞然大物,就矗立在那里……
它还需要受那些小玩意儿专利的限制吗?
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光刻机吗?请叫它光刻厂!”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技术巨人的巨大期望和信心。
“啊?!”
徐端颐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叹!
他像是被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大脑!
几十年的认知桎梏在这一刻被一个天马行空却又直指核心的思路轰然击碎!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脸上的肌肉都凝滞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那双曾经因理想破灭而黯淡下去数十年的眸子里,骤然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如同孩童般重新燃起探索热望的光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所有的疲惫和暮气在这一吸之间消失殆尽,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喃喃自语,
“不考虑精密集成……不考虑运输部署……那……那……”
他急切地寻找着语言,“那它的难度就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了啊!
很多工艺难题可以简化……甚至可以用工程的方式硬推……材料的选择……稳定性……我的天……这……这……”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热地盯着吴楚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
“如果……如果不考虑那些商业化的精巧设计包袱……完全以最高光刻能力为目标来建造一个‘基建’……这东西……这东西……”
巨大的可能性在他脑中翻腾,让他几乎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左侧屏风后——那个之前始终带着决策者深沉腔调的方向——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充满洞察力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和意味深长的赞许,
“这想法……有点老熊当年倡导的‘特种装备集成’、‘国家科研大科学装置’的思路影子啊。
敢想,不拘一格……好!”
吴楚之没有转头看左侧屏风,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给出了最高认同度,
“因为,这才是最适合我们国情的路径!”
话音刚落!
“啪!啪!啪!”
一阵清晰而有力的掌声,陡然从左侧屏风后响起!这
掌声起初只有一个人在拍,随即迅速蔓延开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终于冲破了堤坝!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最终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声浪,在会议室里震荡、回响!长久不歇!
这是政策层面决策者们的高度认可,是打破常规思路带来的震撼与惊喜!
雄小鸽和杨诩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雄小鸽看着吴楚之,眼中充满了投资人对被投者的极度欣赏和一种“赌对了”的兴奋光芒。
杨诩则是在震惊之后,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但最终也化为了由衷的敬意。
“好小子!好小子!”
徐端颐的声音也激动地加入了掌声的洪流!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不再理会那隔阂的屏风,朗声对着屏风方向喊道,“老黄!老黎!你们还躲后面干什么?!都出来看看!听听!”
他用力朝工作人员挥手,“把屏风撤了!撤了!都让开!让开!”
在工作人员略显仓促的动作中,右侧那扇隔绝了半个世界的厚重屏风,像是舞台的大幕被猛地掀起,缓缓向两侧滑开。
明亮的光芒毫无阻挡地倾泻而入,瞬间照亮了屏风后站立的景象。
那些灯光下挺立的身影甫一出现,便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刚才还在舌战群雄的吴楚之,此刻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瞳孔骤然收缩成了危险的针尖!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带着历史沉重和科技光芒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抑制的震撼!
“我的……老天爷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声难以置信的低呼。
灯光下,并非预想中坐着的几位老者,而是七八位精神矍铄、气质卓绝的人物,或穿着合体的中山装,或穿着整洁的夹克,站姿沉稳如山。
他们站在那里,本身就是华国半导体行业半部活着的史书!
每一位的面孔,都曾是出现在他最敬仰的技术期刊封面、国家科技最高荣誉殿堂的照片墙、乃至后来被印进教科书扉页上的画像!
徐端颐带着激动和引荐般的笑容,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地像是在宣读一份无比重要的荣誉名单:
“小娃娃,快过来!”他朝着还有些呆滞的吴楚之招了招手,然后如数家珍般开始介绍,每指向一人,便如同推出一颗璀璨的星辰:
“这位,黎光楠黎教授!”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清澈睿智、带着浓厚学者气息的老人,朝着吴楚之微微颔首,笑容温和但深藏锋芒。
“这位,‘华国芯片之母’,”徐端颐的语气充满了尊敬和不易察觉的心疼,指向一位身材不高、白发苍苍但背脊挺得笔直的老太太,
“黄令仪黄先生!”
老太太的目光锐利得像能刺透人心,直视着吴楚之,审视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期许。
吴楚之记得,这位老人穷其一生只为“一颗中国芯”,那场失败的华宏“芯”伤透了她的心,却从未磨灭她的斗志。
“这位,国家微电子奠基人,王守武王院长!”
气度沉稳如山岳,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察一切虚假。
“这位,北大微电子所奠基人,王阳元王院士!”
与王守武有着相似气场的另一位老王院士,眼神更加锐利。
“这位,国内ASIc设计开拓者,许居衍许院士!”
笑容平和,但眼底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显然对吴楚之那套商业模式极其感兴趣。
“这位,材料大师,邹世昌邹院士!”
略显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位,集成电路设计领域的牛耳,严晓浪严教授!”
相对年轻一些,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奋和激动,显然还沉浸在吴楚之“基建模式”的巨大冲击之中。
这一刻,吴楚之只觉得头皮发麻,血液冲头!他眼前的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而是一整片横亘在他面前、由星光汇聚而成的大陆!
共和国半导体筚路蓝缕的开拓史、血泪史、奋斗史,浓缩于此!
这阵仗,别说是来考较他,就是现在直接宣布他是下一任国家科技领航人,他都不会更惊讶了!
“各……各位老师好!我是吴楚之!”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朝着这排闪耀着历史光芒的身影,行了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动作标准得近乎僵硬。
刚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锋芒,在面对这些真正的“脊梁”时,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纯粹的敬意和小辈的局促。
众人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善意地轻笑了几声。
倒是那位被称为“芯片之母”的黄令仪黄老太太,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不待吴楚之直起身,就急切地追问,浑浊但锐利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两簇火苗:
“小同志!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绕开专利壁垒’的思路,具体怎么操作?
光刻系统的‘基建化’……物理原理不受限,这个我们都认同。但是,”
她话语急促,抓住了核心关键,“光源呢?光刻胶呢?这些材料和核心部件,你怎么解决?
国际上最顶尖的光刻胶可是日美垄断的命根子!这些总绕不开专利陷阱吧?
就算你把它塞进一个巨大的‘足球场’,这些‘根子’上被卡住了,不还是一样无解?!”
这问题犹如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宏大构想中的其他人。
是啊,光刻机再庞大,没有好的光源、没有稳定的、能匹配的顶尖光刻胶,不还是空架子?
黄令仪不愧是实践派,一针见血!
面对这位一生都在为“材料”和“工艺”呕心沥血的老太太的犀利目光,吴楚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直接回答材料问题,因为他知道那是另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需要另案探讨。
此刻,他需要回到一个更基础也更颠覆的思路上来回应徐端颐最初的激动点。
“黄老师一针见血,材料和关键光源器件确实是核心挑战,但那是我们需要另外发起总攻的山头。
光刻胶,是用的问题,本质上就是重化工业体系的运用,这其实并不是最难的。
真正难的,是这个行业的原材料!硅!”
吴楚之先承认了问题的存在,随即话锋一转,视线重新投向激动未消的徐端颐,眼神锐利如刀:
“但材料的问题,是决心的问题,也就是说只要下定决心,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路径就摆在那里,砸钱,砸得出来。
徐老,您刚才说,如果不考虑商业设备的精密集成和运输部署,很多难题会简化甚至可以用工程力量硬推。
这个判断,非常关键!
因为我整个半导体产业中长期规划,就是一个系统工程!”
他肯定了徐端颐的敏感,然后抛出了更深刻的观点:
“但请注意,这种‘简化’和‘硬推’,其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在安静的会场里异常清晰:
“它的本质,是我们将一个极端复杂的、充满了无数精巧Know-how和专利壁垒的‘精密仪器制造技术挑战’,转化成了一个‘纯粹的国家级超级工程项目’!”
他张开双手,仿佛在掂量这两者的巨大不同:
“仪器制造,它是什么?
那是面对无数个相互耦合、相互牵制的精密变量,温度、震动、气压、微小位移、材料形变、粒子污染……
需要在设计层面就穷尽脑汁,优化再优化,把所有不可控因素压缩到极致,然后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高度集成!
每一个微小部件都得精打细算、相互妥协!研发周期长,投入巨大,失败率高到令人绝望!”
他猛地放下手,目光灼灼:
“而超级工程呢?就像刚才我们提到的三峡大坝?西电东送的超级电网?它的核心逻辑是什么?
是利用国家力量所能调集的庞大规模资源如人力、物力、财力、土地、强大的基建能力以及最终建成后巨大的、无可比拟的规模体量,去形成一种‘绝对的、碾压式的系统稳态’!”
他开始具象化这个降维打击的思路:
空间的冗余是王道!
“足球场大小的洁净室?几十层的镜片支撑架?这有什么问题?
我们有土地!我们可以把抗震地基打到足够深、足够厚!
把整个平台做得无限稳固!
空间无限大,就能把许多在小型设备里需要精密减震、精密温控、防微扰动的复杂问题,用巨大的空间缓冲和绝对超量的基础建设冗余去‘稀释’甚至‘硬扛’过去!
大型基建工程,玩的就是这个!”
材料的冗余是底气!
“某个关键光学材料因为工艺问题,良率只有60%?在小设备里是致命缺陷。
但在一个庞大的固定设施里,我可以设计足够多的并行单元!
一个单元出问题,备用的顶上!
甚至我可以在巨大的空间里,堆叠更多的非最优材料单元,通过后期的系统校准和算法补偿来弥补局部性能的不足!
这就是规模碾压带来的抗风险能力!”
环境的控制是规模游戏!
“超净环境?十万级洁净度?我可以把整个覆盖‘足球场’的空调系统功率做到天文数字!
净化系统冗余度做到极致!恒温恒湿?空间足够大,热惯性就足够大,温度波动自然就被空间本身平抑!
环境控制的难度,在无限冗余的工程体量面前,降维了!”
他看着徐端颐,一字一顿地总结:“徐老,您明白了没有?您激动的是对的!
我们把那个‘需要在显微镜下雕刻绣花’的绝世难题,变成了一个‘用开山巨斧劈石垒台’的国家级基建!
这是两个完全不在一个维度的战场!
专利?
它限制的是前一个维度里精巧的‘绣花针法’。
而我们,根本不跟他们玩针线活!
我们玩的是移山填海!
用绝对的力量规模,去建立一个超维度的、不可移动的、只服务于特定晶圆厂集群的超级光刻堡垒!
它的难点依然巨大,但难度形式已经完全改变了,变成了我们最擅长做的——举国之力攻坚克难的大型科技工程!”
吴楚之的声音充满了战略上的绝对自信:
“专利壁垒不是墙吗?
是!
但它不是无限高的墙!
更不是围住了整个地球的墙!
它是挡在精密仪器商业化道路上的一堵特定设计的墙!
我们不挤那个狭窄的门,我们绕开它,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用基建的力量,砸出一个全新的战场!
把技术封锁的‘专利问题’,变成一个需要巨额投入、需要长期积累的‘国家重大科技工程’问题!
这条路,别人无路可抄!
而我们,最擅长的就是砸资源搞基础建设和工程积累!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国情,也是我们能选择的唯一一条有现实可行性的赛道!”
这番宏大又不失犀利的阐述,如同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所有技术层面的迷雾和专利死结的阴霾。
徐端颐眼中光芒大盛,激动地连连点头,
“对!对!就该这么办!这思路……这思路……”
他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战略级的“降维打击”。
黎光楠教授沉吟着接口,目光扫过吴楚之:
“这思路……代价巨大,周期漫长。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国家能不能持续投入?市场能不能等?”
王守武院士也缓缓开口,问出了所有人最深的疑虑,
“年轻人,我们承认,你的策略提供了新的思路,绕开了最前沿严密封锁的专利壁垒,选择了一条基于我国优势的独特发展路径。
这确实比重复撞墙强。但是,”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这条路,需要的是超乎想象的战略耐力。
持续的、天量的投入,几十年的冷板凳,无数工程师青春和智慧的消耗……
这盘棋,落子无悔。你,真的做好了带领一个产业,承担这种重压几十年的准备了吗?”
王守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穿透了宏大的构想,直指吴楚之心底——他能扛得住这横跨数代人、看不到尽头的科技长征的孤寂与风险吗?
他沉默了片刻,时间仿佛凝固在了知光阁肃穆的空气里。
然而,他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吴楚之极为松弛、甚至带着几分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王老,这恐怕真不是我的事。”
他目光坦诚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泰斗,“产业大旗?这玩意儿太重,我吴楚之这小身板可扛不起来,您几位怕是找错人了。”
“什么?!”
“嘶——”
满堂错愕!
王守武这位泰山北斗般的人物,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难以置信几乎凝结成冰。
他一生见过无数青年才俊,或锋芒毕露,或沉稳持重,却从未见过在如此神圣之地、面对如此重托、由这般国之重器们发出的灵魂拷问时,还能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推卸责任的回应!
这简直……简直不知所谓!
“吴楚之,你!”
左侧屏风后,那位苍老的声音也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薄怒。
徐端颐更是瞪大了眼睛,胡子都气得微微颤抖。
吴楚之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震惊,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然的、带着商人式精明的笑意,
“诸位老先生抬爱了。我呢,说穿了,就是个攒局的。
技术?抱歉,我是真不懂。
在座的各位老师,您们才是行家,是这个领域的星辰大海。”
他话锋一转,指向屏幕,那上面或许还停留着那份宏伟的规划,
“产业发展的大战略,需要的是你们这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引领方向,钻研突破。
我这种门外汉,瞎指挥是要坏事的。”
他稍稍停顿,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我能做的,并且自信能做好的,就是解决另外两个关键问题:商业化和资金!
说白了,就是把这宏伟蓝图,先变成一个能活下去、能滚动起来的生意。”
他轻松的语气,与整个花厅庄重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哼!”
雄小鸽适时地发出一声冷哼,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寂静,他一脸的不屑,精准地扮演着质疑者的角色,
“说得轻巧。资金?海了去了。除了靠上市从国内股民兜里‘圈钱’,或者干脆……忽悠外面傻钱?你还能变出金矿不成?”
他刻意加重了“圈钱”二字,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吴楚之闻言,几乎笑出声:“上市?圈钱?杨总,雄叔,格局小了啊。”
他摇着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算计光芒,“国内市场这点池水,养养小鱼小虾还行,塞牙缝都不够!至于国外?”
他嗤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半导体产业,国之重器!跑去老美的地界上市融资?
嫌命长吗?
华尔街的秃鹫,巴不得我们送上去给人解剖!
核心技术?商业机密?直接打包送人?不敢上,也绝不能上!
要洋为中用,去薅资本主义的羊毛!”
“那你这洋为中用,薅资本主义羊毛又从何谈起?”
杨诩皱着眉,配合着发出疑问。
周围的技术专家、经济学者们也都一脸茫然,觉得这小子的话自相矛盾到了极点——一边说绝不能去国外上市自投罗网,一边又说要薅人家羊毛?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倒是左侧屏风后,那位说话最多的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眼底闪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
他沉吟片刻,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巨大的疑惑试探着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人的低声议论,
“小家伙,你莫不是……指的是当初你和王海涛,那些……听来不那么‘阳光’的操作?”
这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屏风后的几位大佬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吴楚之坦然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半分被点破的窘迫,反而露出一抹“你懂我”的笑容,
“是的,老爷子明鉴。我确实不懂芯片里面的弯弯绕绕,说破天也就会数算个成本利润。”
他摊开手,“我的任务很简单,让这个产业活下去!想活下去,就得有源源不断的、天文数字的钱砸进来!
但这钱,不能光靠国家财政,也不能指望我一个人变戏法。”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如果国家能允许,给我打开一道门缝……我可以去当那个撬动地球的支点。
我做基金管理人!建立一支、甚至多支特殊的基金。名字随便起,叫什么‘国际技术合作基金’、‘产业创新风投’都行。
核心目标就一个:合规合法地从国际资本市场上,划拉钱回来!划拉回来的钱,投进华国的半导体产业!”
“哗!”
这话简直如同平地惊雷!
不仅技术专家们完全懵了,连雄小鸽、杨诩这两个浸淫商海多年的老狐狸都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基金?国际资本市场?划拉钱回来?
每一个词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在半导体这个特殊背景下,而且是“薅羊毛”式的划拉?
这操作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边界!
他们从未想象过还能有这种资金运作模式!
如何保证安全?
如何规避制裁?
如何确保“羊毛”被薅而不被反噬?
巨大的未知带来了更大的困惑。
屏风后的老人看着吴楚之坦然的目光,沉默了几秒。
花厅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香烟袅袅升起的细烟。
最终,老人缓缓开口,语调带着一种奇特的包容与警示并存:
“小家伙,心思有点……活泛啊?
什么叫‘国家允许你做’?
政策法规的边界需要你自己去摸清楚。
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我们鼓励探索新的融资方式。
国家,什么时候明令禁止过企业家合法合规地在国际上进行商业性操作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玩味,既没有明确支持,也没有否定,更像是在肯定吴楚之思路可行性的同时,提醒他务必严格行走在法律的钢丝绳上。
吴楚之立刻心领神会,脸上笑容更盛,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超越年龄的清醒与沉重,
“老爷子您圣明。不是我想法阴暗,”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诚恳,
是我太清楚自己的成色,也太清楚‘钱’这东西的魔力。几千亿、上万亿的国际资本在手上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坦然道,
“欲望这东西,我怕自己有一天控制不住。
现在把规矩立好,条条框框先定死,让监管的阳光晒进来。
既是未雨绸缪保护产业,也是给我自己划条护城河,免得将来……被当成肥猪拖出去宰了。
先小人,后君子,对大家都好。”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是坦承欲望,也是寻求保护。
众人一时默然。
几位技术专家看向吴楚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这个年轻人,有匪气,有担当,但也有着洞悉人性的清醒和狡黠的自我保护意识。
屏风后的老人闻言,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晚辈不成钢的“怒其不争”,
“瞧瞧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脑子里就那点‘自保’!你就没想过更‘出息’点?”
他的话语陡然拔高,带着极具诱惑力的指向,“比如金融系统?或者工业项目领域?
不要妄自菲薄,你年纪虽小,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你在这两领域都有一定的建树。”
雄小鸽和杨诩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呼吸都变得粗重,看向吴楚之的目光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羡慕与嫉妒!
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一条金光大道铺在了眼前!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吴楚之脸上的笑容仅仅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更为灿烂、却带着一丝慵懒和“俗气”的笑意。
他再次不负众望地、清晰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老爷子,承蒙错爱,但这位置……恕小子我屁股大坐不进去啊。”
他迎着老人陡然变得凌厉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诚,掰着指头数道,
“年少糊涂欠情债,您让我拿什么出息?怎么进步?婚姻法第一条就不允许!或者说……”
他语气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豁达与自我认同,
“这难道就不是出息了?儿孙满堂,枝繁叶茂,把我老吴家的香火延绵下去,百年之后族谱给我单开一页,写得满满的……
这成就,我觉得挺出息啊!不比坐那些位置差!”
“噗……”
不知是哪个年轻些的工作人员没忍住,一声极轻的笑声被强行憋了回去。
雄小鸽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杨诩扶额低头,肩膀微微抖动。
连右侧的黄令仪老先生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严肃的脸上绷不住露出一丝啼笑皆非的表情。
花厅里的沉重气氛,被吴楚之这“混不吝”的回答彻底打破。
众人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但仔细一想,却也无从反驳。
这小子确实是惹了一身风流债,个个背景不凡,看他这态度,明显是哪个都舍不得放,哪个都要给交代。
作为一个男人,惹下情债就要负责到底,这骨子里的“担当”或者说“固执”,虽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却也有其道理。
至少人品上,让人说不出个“不”字。
只是,这种“出息”,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屏风后的老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花厅里只剩下吴楚之那张坦然甚至有点“我就是渣男我骄傲”的脸庞引人注目。
几秒钟后,老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复杂情绪的声音传来:
“……想好了?年轻人,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得很呐!为了女人,不值得啊。”
语气中的惋惜几乎溢出来。
“想好了。”
吴楚之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笑容灿烂如阳光,
“很值得!我的人生志趣就在于此,没什么更宏大的念想。
老婆孩子热炕头,足矣。
安稳富足,家人环绕,人间至乐不过如此。”
“好!好一个‘人间至乐’!”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冷意和最后的确认,
“那我告诉你!要是选择了这条路,什么大会堂授勋,历史丰碑留名,这些光宗耀祖万人敬仰的念头,你趁早断了!
功成之日,无名!你也认?!”
老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严厉,直刺吴楚之灵魂,
“功成之日,只能默默无闻!你也认?!”
吴楚之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减少,反而更清晰了一些。
他没有犹豫,回答得清晰而平静:
“我认!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无名?无所谓。
我要那份虚名做什么?
我的成就感,藏在那些运转的晶圆厂轰隆声里,藏在老吴家热热闹闹的团圆饭桌上就够了。”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痞笑,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
“不过老爷子……这名利场的事咱不在乎了,但我这问题,您老看……嘿嘿!”
他这嬉皮笑脸地“嘿嘿”两声,彻底点燃了老人压制的怒火!
“混账!”
屏风后爆发出一声怒喝,如同狮吼,震得整个花厅嗡嗡作响!
那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甚至带上了凛冽的气势,显然是被这混小子的厚颜无耻和不务正业气到了极致!
“做梦!你想都别想!”
老人的怒吼带着千钧之力,仿佛要砸碎吴楚之的痴心妄想,
“你就算有灭国之功!你就算有擎天之力!想要国家层面给你开这个口子?给你一人法外施恩?!
简直是……简直是痴心妄想!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
“那这样呢?我换个法子总行了吧。”
吴楚之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完全没有半点气馁,反而眼睛更亮了,一副“我早想好了退路”的狡黠模样,笑眯眯地继续作死:
“我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合法合规,不冲突吧?”
他这番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屏风后的几位大佬被逗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开来。
“咳咳!咳!”
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显然是被气笑岔了气。
半晌,那威严的声音才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放任的语气响起:
“哼!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弄个猴子国籍都行!只要你能搞定她们家里,别闹得乌烟瘴气影响正事!国家不管你!”
但紧接着,老人的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敲打在吴楚之每一根心弦上:
“不过吴楚之!你要给我记住!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解决你的问题!
这件事绝不能影响你承诺过的事!
给我牢牢绑在国内!
核心!
产业!
研发!
人才!
都在国内!
一分一毫都不能给我挪窝!
胆敢行那假途灭虢之事……
哼!你大可试试看!”
最后那句大可试试看,充满了不怒自威的森寒警告,清晰无比地传递给了在场每一个人——你小子怎么玩是你的事,但别想利用这个开溜!
吴楚之立刻挺直腰板,收敛了那点嬉皮笑脸,正色道,
“老爷子放心!根在国内!魂在华夏!我吴楚之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海外那啥,纯粹是为了家庭和谐建设,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绝不涉及任何产业核心转移!您大可放心!
有了本本,她们立刻申请恢复,而我申请归化。”
“最好如此!”
老人冷哼一声,沉默几秒又说到,“个人问题若影响大业,我们必将严惩不贷!
但是,你要相信我们的行政效率挺高的,办证很快的。”
会场里吭哧吭哧的声音,不绝于耳。
吴楚之眼珠转了转,似乎还不死心,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恭敬”:
“呃……老爷子,我还想……冒昧地问一句……”
“住口!”
他话音未落,立刻被屏风后一声断喝打断!
老人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耐烦和一丝警惕,“冒昧的话就不要说!”
然而,吴楚之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更为灿烂、带着点无赖气息的笑容,像是完全没被吓住,反而更来劲了:
“嘿嘿,老爷子息怒。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冒昧一下下……”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
“吴!楚!之!”
屏风后那苍老的声音如同蕴含雷霆的咆哮,瞬间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随即——
“哐啷——!!!”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木质撞击声,左侧那扇雕工繁复、象征权力与神秘的红木屏风,竟被猛地从里面推开,倒向了一旁!
一个身穿深灰色中山装、身材并不高大但气势如山岳般巍峨、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的银发老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满脸怒容地大步走了出来!
老人的双目圆睁,精光爆射,直刺吴楚之!
那目光锋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骨骼!
带着积攒了一整场会议的怒火、被屡次三番挑衅尊严的滔天震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家族羞怒!
他伸出一根指节粗壮、微微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吴楚之的鼻子上,那雷霆般的怒吼终于挣脱了任何遮挡,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知光阁花厅:
“你这小王八犊子真当我萧家没人了不成?!”
……